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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里的一把铁锹,在前面的院子里铲土,挖坑。
在挖坑之前,迷娘略低头,双手合拾,神情郑重道:“温侯大人!死者已矣,不管他们活着怎么得罪了大人,死都死了,请大人大量原谅他们,也请大人允许迷娘在此,帮他们入土为安,也好肥沃大人田地。”
迷娘如此这番,冒着天大的胆子,忙了好几个时辰,小心翼翼地掩埋了那些四处散落的,发着恶心味道的腐烂尸骨,将前院收拾得干净整洁,几乎是面目全非,自始至终,那性情古怪的温侯居然都没有出声反对,或是阻止。
迷娘做完这些事,独自站在围墙高耸的大院子里,仰头呼吸着略显干躁,又略显清新的空气,再度开口问道:“温侯大人,需要吃饭么?”
没有回答,一直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迷娘叹了口气,左右闲着无事,她开始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寻找,一间房子接一间房子地,打扫灰尘。
沃野居的石头房子,都修成四四方方的形状,比起佘奈的锦绣邸,占地要小许多,前院的风景一览无遗,后院紫雾腾腾,依稀有树木花草,却通通看不真切。
当迷娘打算进入最后一间石头房子的时候,先前能够被她单手打开的石头门,忽然推不开了,好像这间石头房子的门,特别沉重一般。
紧接着,咆哮一般的怒吼声,在这间石头房子的门背后忽然响起,差点震聋了迷娘的双耳:“混帐!!怎么会这样?!!你将我的院子干什么弄成这样?”
伴随着对方怒不可遏的疯狂吼声,一股强烈吸力迎面扑来,迷娘不由自主,被狠狠卷进石头门里面。
先是在空中打了好几个猛转,再头晕目睟地跌倒在地面上,迷娘好不容易睁开眼,看到温侯坐在一把安插着翅膀的木头椅子上,面对着她,满头长发烈风一样地招展不休,一双颜色晶莹细薄的紫瞳,便在那飞舞不定的发梢后面,闪现火焰一样的诡异光彩。
“温侯大人,我问过你的,可不可以将他们埋了,你当时没有回答,我以为你是答应了。”注意到对方眼中的怒火,充满了锋利杀气,迷娘下意识地为自己分辩。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问过我?”有着翅膀的木椅很快逼近迷娘的脸,温侯倾身上前,冷冷逼问。
“一,二……”迷娘掐起指头,仔细算:“大约是白天初起的四个时辰以前。我问过大人的。”
“白天初起?白天初起?!!!你有没脑子?!!那种时辰我在睡觉,,怎么听得到你发问?!!”温侯咬牙切齿地大叫,继而失态拍掌,一掌下去,木椅扶手左侧一只突起的翅膀,顿时被他给击碎成粉。
粉飞扬,失去了一只翅膀的木椅,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很快重重地向右侧偏倒,迷娘惊愕目睹,端坐在椅中的魔族男子温侯,犹如毫无力量的布偶,被迅猛甩脱出去。
第447章 西方魔域(五)
( )缺了一只翅膀的木头椅子倒在地板一边,露出底下厚实华丽的丝棉坐垫,黑发覆地的魔族男子温侯倒在地板另一边,微微露出一双穿着秀美花鞋的脚。
明明是有脚的,这魔族的男子却似乎没打算用他的脚站起来,他颤抖着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地上如同虫子一般,以掌心撑起半身,向着木头椅子所在,艰难蠕动着。
迷娘来到这陌生的魔域世界里,尽管只有数天功夫,但在她眼中,魔族的人,四肢相当发达,不会飞也会跑,看着温侯几乎是弱不禁风样地摔倒%话旆?4娘神色呆愣地站在原地,最初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对方一边以手拖动整个身子爬行,一边明显痛苦不堪地激烈咳嗽起来,迷娘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温侯大人,需要我扶你么?”迷娘小心翼翼靠近温侯,低声相问。
虽是恭恭敬敬在向对方问话,迷娘的手臂,却是习惯性地先行一步,利落探向了温侯腋下,试图扶他起身。
这刹那,温侯好像被针刺到一般,左手还撑着地面,右手却猛然抬高了,胡乱挥动着,冲迷娘怒吼道:“给我滚!!不准碰我!!咳!!!”
一只手就此腾空了,仅有一只手着力,俨然没办法撑起温侯身为魔族成年男子的体重,他本就有一半贴着冰凉石板地的身段,忽然失去了平衡,完全贴紧了地板,转眼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对方似乎不同于一般魔族,似乎有着不良于行的隐疾,突如其来的惊讶认知,令得迷娘没有坚持一定要扶起温侯,反而飞快后退着,连声回答他道:“好,,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
迷娘说不碰就不碰,她转身搬起倒在房间角落里的木椅,三两下又跑回温侯面前,仔细放稳了,继而弯下腰,柔声问他道:“温侯大人,你要不要坐上去?”
那剧烈得,好像要将一颗心都要咳出的艰苦咳嗽声音,仿佛停止了一刻,对方艰难仰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住迷娘。
他那黑色的,浓密如同纠缠不清的水草一样,凌乱又奇长的头发后面,隐约有一双水雾样的浅紫瞳仁,闪动着明暗不定的奇异光芒。
然后,温侯从那完全覆盖了身形,也覆盖了他脸容的头发深处,略带哆嗦地向迷娘递来一只手,她听到他小声说话:“不准碰别的地方,抓,抓住我的手,扶我。”
迷娘依言而行,魔族男子的手,与妖族女子的手就此沉默相合,那十指彼此相扣间,迷娘莫名呆了一呆,对方色泽苍白的手,看起来骨节突起,肉少而皮多,触及她手竟是柔若无骨,肌肤细腻如丝,如水,几欲荡漾心魄,其美妙之处,简直难以言喻。
那两人相触极其短暂,迷娘来不及感觉真假,转瞬飞逝而去,她的五只手指仅是轻轻一带,那先前狼狈伏地爬行的温侯已经凭借她力,身形骤然离地而起,宛如天外飞仙,轻飘飘落到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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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侯一旦坐回木椅,满头的黑发裹夹着他的身形随处招摇飞舞,俨然又变回了那个冰冷冷,不可侵,犯的骄傲魔族:“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迷娘迟疑片刻,开口问温侯:“温侯大人,你要不要吃饭?”
“不需要。”温侯冷冷回绝。
趁着与温侯说话,迷娘抽空,偷偷打量温侯房间。
也是大块的青色石头砌成的房间,里面摆设的东西,比起迷娘所住的房间,更加简陋,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
更别提贵族公子们常用的梳妆镜,宝石首饰箱子之类的奢侈物。
唯有房间靠左,基座是石头的大床,铺着十几条花色清雅的厚实被褥与大小不一的绣花软枕,显得很气派,也很华丽。
温侯的石床分明有点古怪,迷娘想要走近,再看清楚一点,只可惜,温侯那冷硬无情的驱逐声音,已经像石头一样朝她的耳朵,凉凉又重重地砸过来:“我说你可以走了!!你还在磨磨蹭蹭干什么?”
“是!温侯大人,我这就走。”迷娘作势虚应着温侯,大步跨出房门之前,又转过身来,好奇问道:“温侯大人,你这里没有厨房么?”
温侯闷不吭声,如同他身下的木头椅子一样沉默,隔了片刻,迷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略显讥诮的低沉回话:“我不需要吃饭,要厨房干什么?”
“温侯大人不吃饭可以活,我不吃饭可是会死呀!!”迷娘叹了口气,喃喃低语着,也不管温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很快离开了温侯房间。
魔族习惯取七彩石照明,就连火也被限制使用,低等魔族只能取食未经任何加工的万物原始型态为生,唯有达到中等以上的魔族方才有用火烹煮食物的特权。
迷娘亲眼目睹过温侯高深莫测的魔力,还以为跟了他这个高等魔族,她可以暂且结束在魔界因为不喜欢生食,被迫天天喝水嚼草叶儿的苦日子,大展她出神入化的厨艺,实在未料到温侯的沃野居,房子多归多,居然连个平常人家最起码的小厨房都没有。
而且,这个主人还口口声声地宣称,他不需要吃饭。
所幸,迷娘天性豁达,没有厨房不要紧,她自己完全可以想办法做一个灶台。主人不吃饭,也不要紧,她自己偷偷做了,偷偷吃便是。
只消,瞒住温侯。
一转眼,迷娘在沃野居里,平平静静呆了三天整。
三天里,她观察到温侯的起居规律:七彩石光芒最盛的前十二个时辰,对方必然是熟睡不起,雷打不动。七彩石光芒最弱的后十二个时辰,对方必然神出鬼没,精神好得不得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抓到她小辫子。
比如迷娘又违背他命令,随便打扫房间啦,不经允许进入到别的地方啦,,走路声音大了啊,,什么什么的,,,
总之,迷娘发现了,除非她一动不动,否则她就算只是动动自己头上的头发,都会招来对方无端责骂:“你怎么这么笨啊?连头都梳不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迷娘说起来,也算是天下无双,认了第二能干,就很少有谁跟她抢到第一能干的,唯独梳头最不在行,她一生气,便扔了梳子,懒洋洋地反驳他:“温侯大人不是也不会梳头么?老是披头散发的,难看死了,头发里恐怕早就长满了虱子罢?!干嘛骂我笨啊?温侯大人骂我笨,岂不是在骂自个儿嘛!”
“你,,你,,你!!你懂什么?我是不想梳罢了,才不是不会梳!!”往往对方被迷娘激得恼了,那呼呼穿空的杀气,伴着奇异魔力的紫色藤蔓缠得迷娘几度窒息,大翻白眼,迷娘止了声,也不求饶,只是瞪大了一双绯红又倔强的兔子眼睛,恍惚回想,那天见到他虚弱摔倒情景,怕是一场梦罢?。
如果不是梦,她真的好傻,那时,应该是这魔头魔力最弱的时辰,为了保命,她应该落井下石,及时杀了他才对。
迷娘想着想着,忍不住咧开了三瓣的兔唇,咬得银牙咯咯作响地,凄厉微笑:“温侯大人,今天你若杀死了我,以后你再摔倒了,还有谁能扶你呢?”
迷娘微笑似风,古怪扫荡了温侯勃发的杀气,他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因此,三天过去,迷娘还好端端地活在沃野居。
不止好端端地活过来,第四天,迷娘趁着温侯熟睡,在她睡觉的房间隔壁,搭好了一个简单又方便的双锅灶台,一只锅拿来炒菜,另一只锅拿来煮饭熬粥。
第五天,迷娘钻石取火,吃了自己做的饭菜,美美睡了一觉。
睡到中间,迷娘三急起床,无意听到若有若无的几许痛楚呻吟。
那细细软软的,低迷呻,,吟,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在很近的地方,断断续续,犹如夏虫入秋,且入冬,无法捥留生命季节的寂寞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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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不龙咚的夜晚,院子很大,又只有她与温侯两个人,迷娘勉强定住神,低声开口:“谁?是不是温侯大人?”
没有听到回答,迷娘躲在屋角,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又听到那苦痛艰涩的呻,,吟,,软软响在耳边。
她站在自己的房间里,试探着,再度开口低问:“是不是温侯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迷娘听到温侯的声音,仿佛云一样飘落耳边:“到,,,到我房间来一趟。”
温侯的房间,很好找,迷娘沿着一条纵深的回廓迅速奔过去,行到尽头,推开门就是。
推开门,迷娘呆了一呆,她居然又看到温侯摔倒在地上,靠近石床的地板上,蜷曲横陈着对方以黑发覆盖的瘦长身形。
“温侯大人!”迷娘赶紧提起脚,飞奔至对方身边。
这回,不等她再问他,是不是需要她做什么,对方竟主动伸出一只手,微微喘息道:“扶我。”
两人十指再度相扣在一起,那种不可捉摸的柔软光滑,非常真实地袭向迷娘手掌,与他碰到的每一处。
“温侯大人要坐到木椅上去么?”迷娘握紧他的手,低问。
对方的头发好像水洗过一样,沾住她的半边脸颊,散发淡淡咸味。
是什么样的痛苦,痛到他流汗,痛到每一根头发丝都被汗水染湿呢?
迷娘的鼻子比想像中还要灵敏,通过那头发,察觉到对方异常,她在问他的同时,不禁有些心惊。
“不,扶我到床上去。”他态度骄傲地命令着她,微微放软的语气里却隐含一丝奇异的恳求。
对方仰起头来刹那,几缕湿发忽然从中间分开,迷娘猝不及防看到了他的脸,唇是晶莹的红,鼻是青山的挺,眉长而睫密,两颊削薄,竟是一张极其俊秀,又极其清瘦的,普通人类的面容。
第448章 西方魔域(六)
( )事先有猜想过温侯相貌,或许是大暤般的狗头,或许是萧萧样的熊头,后来听到佘奈在黑暗寂寥的沃野居里,娇声叫唤温侯做哥哥,迷娘脑子里对温侯模样的揣测,又多了一个,那就是有如佘奈会阴森森地,吐露出尖长红狺的三角绿蛇头。
对方在那长长的,仿佛蕴含着无限魔力的浓墨头发后面,可能会隐藏着什么可怕的脸孔,迷娘通通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在这充斥着光怪陆离妖兽魔族的世界里,温侯竟生着一副,看起来纯然无害的,普通人类儿郎长相。
在远离人间的西方魔域里,见多了诸多飞鸟走兽的魔族嘴脸,迷娘虽是半妖之体,撇开她在地府被冥锭锭成日打骂的阴暗日子不提,算起来与人类生活时间最长,尤其与主子连真,两人几乎是相濡以沫地相陪长大,自然也最是亲近,在她心中,他是她的主子,是他的夫郎,也是她至亲的亲人,如今因为种种原由,导致她生生与连真分隔开来,迷娘表面没有丝毫在意,心里其实非常郁闷,忽然得见与她从前肉身无异的,五官正常的人类面容,哪怕是长在一个令魔族中人都闻言色变的魔族男子脖子上,迷娘仍是呆了一呆,好似他乡遇故知,不知所措的欢喜,不知所措的悲伤,交替涌上心头,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控制不住舌头打了结。
呆呆的迷娘,就这样半弯着腰,以自己的右手扣紧了温侯的左手,傻瓜一样地盯着温侯的脸,死死盯着看个不休。
熟不知,她这样古怪的神色,落入对方眼里,却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不要看!不准看!!!”透过迷娘绯红又清澈的滚圆兔子眼瞳,温侯很快察觉到,他的脸,被她看到了,他很恼怒地吃力抬起手来,嘶声叫着,伸长了手指试图将那分开散向耳后的潮湿头发再拉拢来。
温侯带些抗拒的行为,令他的身子偏了一偏,本来已经被迷娘扶起腾空的腿脚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迷娘为防备他再度摔倒,赶紧一手揽住他的背,一手抱起他瘦窄的腰,一口气将他抱到了床上。
入手轻飘飘的,好似抱着一团云彩,又好似揽着一条丝带,迷娘没料到温侯的体重比起一般成年男子只有一半,她用的力气过大了,虽然是顺顺利利将他放上了床,她自己一下子收不住劲,居然扑通一下,压到了对方胸前。
“你,,你,,你……”温侯显然吃了一惊,嘴唇颤抖着,望住在他上方的妖族女子:“你这是干什么?”,
“好漂亮啊,温侯大人。”迷娘长长舒了口气,随手撩开他遮面的湿发,一瞬不瞬地贪看着对方属于人类特有的美丽面容,完全是自作聪明地,好奇问道:“温侯大人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脸遮起来,不准别人看呢?是不是怕族里的姑娘见了,对大人纠缠不休呢?”
“漂,,漂亮?”温侯咬了咬牙,左右扭头,避不开迷娘指尖轻轻的抚摸,只好直起脖子瞪视着迷娘毫无掩饰的赞叹眼神,忽然愣了一愣:“你,,你是说我么?”
“是啊!”迷娘点头。
“你骗我!!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我长得有多丑,我自己心里清楚!!你犯不着这般撒谎哄我!!”温侯凄声大叫,浑如一只被踩到尾巴的野刺猬,因为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满脸都是绝望与悲恨。
“怎么会呢?”迷娘愕然:“难道温侯大人从不照镜子么?丑就是丑,美就是美,这是靠你自己的眼睛就能够看得到的事,我干什么要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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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自己的眼睛能够看到?!我自己的眼睛可是看够了,”伴随着迷娘清脆爽快的话语,温侯脸上异常激动的情绪慢慢隐去,他躺在软枕横陈的床上,手脚好似怕冷一般微微蜷曲,那两排纤秀深密的羽睫内,一双晶莹浅紫的魔性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阴凉水雾:“从小,妹妹她们都说我是最丑最丑的魔孩,老是不承认我是她们的哥哥,最初我不相信,老是跟她们吵,有时候还动手打她们,后来我终于看到了,是真的,不管在哪里,没有谁跟我长得相像,我长得跟妹妹她们,甚至跟我娘亲一点都不像,所以娘亲不疼我,这些难道还有假么?这些我亲眼看到的,难道还会有假么?”
温侯用着冷静的,淡漠的语气对迷娘诉说着,仿佛说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切。
他冷冷地问过迷娘,根本不指望迷娘回答,转瞬又泄斯底里般奋然转过背去,厉声吼道:“出去!!只会骗人的妖精!!赶快给我滚出去!!”
吼声过后,房间里顿时静下来,死灰样的寂静。
温侯以为迷娘定是被他赶走了,又很快转过身来,这一转身,他看到她坐在床边,从衣袖里取帕子。
他吓了一跳,不由失声相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她微微叹气,拿帕子轻轻拭去他脸颊上弥漫的湿意,眼神温柔又怜悯:“豆丁哭起来,最喜欢没完没了,我很担心温侯大人也像豆丁一样,不小心哭肿了眼睛,醒来可就不漂亮了。”
温侯愣住,听迷娘左一句漂亮,右一句漂亮地说着,惨白脸腮忽然溢出一抹一抹,好似水烟一样淡淡羞怯的清雅红晕。
正如妖族,在魔界是被排挤的异类,魔族自视为上古天神后裔,只因与现世天神夺取王位失败创建魔域,最为痛恨待现世天神为恩主的人类,因此拥有人类面容的温侯也是同样,原本就天生腿脚残弱,行动不便,加之又长着魔族人痛恨的人类脸孔,比妖族还不如,从小到大受到的苦楚,遭逢的折难,实在馨竹难书。
此时此刻,坐在他床头的妖族女子,投到他脸上,身上的视线,却没有半点,他意料之中的一丝厌恶,鄙疑神色。
那毛茸茸的长耳朵在他眼睛里,在黑暗里轻轻晃荡着,反而映现出温暖活泼的姿态。
哪怕只有一点,对他不敬,甚至对他闪避不安的眼神,她都将命丧当场。
可是,她没有。如果做戏能做到这种地步,他不得不佩服佘奈了,这回他的妹妹果真没有吹牛,为他找了一个真正伶俐的奴隶,伶俐到让他找不出杀她的理由。
如果找不出理由,他只好继续留下她。
他一向很讲道理,比任何好勇斗狠的魔族人都讲道理。
温侯暗暗想着,勉强自己镇定着,任迷娘仔细擦干净他的脸,这才冷冷吩咐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想睡了。”
“温侯大人,你的头发还湿着呢,要不要我烧点水,替大人洗一洗,再想法子弄干,不然湿着头发睡觉,很容易着凉。”迷娘轻声问。
抱温侯上,床的时候还不觉得,当他为汗水所染的凌乱湿发,没有办法整理,丝丝缕缕铺满了床,继而垂落到地面,,弄湿了床上的被子,似乎害他自己躺着,都阵阵发冷到哆嗦,迷娘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温侯很好强,因为天生腿脚不便,这种好强,比旁人更盛几分,他为了不让别人取笑,他不止长得像普通人类,其能力也像普通人类,不堪一击,为了证明他是最最高等的魔族,花了很多心思修炼魔功,原本就体质不好,非要逆天而行,导致他的身体受到魔力的反噬,每隔一段时间,他会腹痛如绞胜过千刀凌迟,痛不欲生。
这夜,他痛得从梦中惊醒,痛得跌下床,痛到神智昏沉,以至虚弱不堪,听得迷娘在外隐隐约约叫他。
若是往常,他必拼死,单独熬过这些他自己选择的千万般苦楚,这夜不知为何,他竟十分害怕就此死去,再也无人问津,忍不住第一次出口,唤她过来相助。
他怕火烧了头发,露出他一直错以为是丑陋无比的容貌,无端惹来耻笑,故而从不用火,平常惯用冷水淋身,今儿手乏力疲,没办法坐上飞翅木椅,去院子后面的冷湖里取水
“我这里没有厨房,你且拎些冷水来,放入我房间,以后的事,不用你管。”究竟是不喜自己的头发被汗味浸着,温侯想了一想,终于艰难回话。
回过话,他昏昏沉沉睡了一会。
迷糊睡梦中,感觉有细致水流漫漫穿过他的黑发,有灵巧的手指抚着他头顶,轻轻摸索,揉搓。
清澈的水珠子在眼皮上蹦达着,居然很暖和,不显半点凉意。
温侯悚然一惊,过于敏锐的触觉,逼得他从短短梦中骤然醒转。
几乎是不可置信地,他抬头就看见迷娘,仿佛从没离开过,端端正正站在他头顶位置,对方脚下放着一只又高又深的石盆,,正替他轻轻洗涤着黑浓的发。
“你哪来的热水?”石盆里的水散发着白白的热气,温侯完全忘记了他先前命令迷娘不要管自己,只怔怔问她,为什么水是热的。
“湖里的水,拿火烧了,就热了。”迷娘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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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烧了我的房子?”温侯继续问。
“没有,只是烧了半棵树。”迷娘眨眨眼,俏皮作答。
温侯冷哼一声,竟再无二话。
替温侯洗过头发,再手持凉扇吹干,迷娘累得不行,而温侯早已静静安睡。
其睡容安详,甜美,眉目开朗,毫无醒时暴戾,惹得迷娘临去时,忍不住大肆感慨,魔头如果一直这样乖乖的,光睡觉,不欺负她就好啦!
次日,迷娘因为温侯之故,折腾了大半夜,睡到自然醒,居然到了夜半时分。
肚子饿了,迷娘熟门熟路躲进厨房里煮东西,猛听到温侯尖叫:“可恶!你什么时候在我家里做了灶台?”
糟糕!迷娘一时忘形,完全没注意到,夜半,是温侯精神大振的好时光。
迷娘硬着头皮,冲着对方发声的地方,郑重其事道:“温侯大人,冰糖粥很甜,对咳嗽也好,你要不要尝一尝?”
“不要以为昨天你帮了我,就可以得寸进尺!!!!”温侯似乎不为所动,越发吵得厉害了。
“我昨天有帮到大人么?不过是扶大人上,床歇息罢了,,”迷娘摸摸后脑,故作惊喜道:“如此多谢大人夸奖!大人就不要计较小人过,容小人煮好这碗冰糖粥好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迷娘的冰糖粥越煮越浓,香味也开始散发出来。
“你不会只煮了一碗罢?”盛好一碗粥,迷娘坐在石头门坎上,还来不及吃上一口,冷不丁听到温侯没头没脑地发问。
“是啊。”迷娘不假思索的答。
“那这碗我要吃,你就不用吃了。”接下来温侯的话,让迷娘因为食物热香眯成一条缝的兔子眼,变成了圆月状:“什么?!”
第449章 西方魔域(七)
( )第449章西方魔域(七)
浑不理会迷娘的惊愕,温侯不紧不慢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继续给她下达命令:“你将粥放回灶台上,还有,我不喜欢用筷子,你换成小一点的勺子搁在碗里就行了。”
迷娘吃粥,惯于拿筷子,拨拉拨拉地,几口吃完非常痛快,听得温侯语气冷硬的吩咐过来,确实不是她听错,摆明了要跟她抢这一碗粥,她那一手端碗,一手握筷子,堪称大模大样,双腿交叠斜坐在石头门坎上的惬意姿势,竟变得有点窘迫僵硬了。
过了一小会儿,一群耀武扬威的细小虫子不知从哪里出现,猛地飞到她面前,围成一圈要咬她的脸,迷娘才反应过来,她若违背温侯的意思,怕是这些拥有诡异魔力的小虫子们,又要替温侯出手,教训她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迷娘赶紧将那热呼呼的,她半口都没尝到的一碗冰糖粥,搁上灶台,又洗干净了一只白银制成的精巧勺子,插进浓淍甜香的米粥中间
迷娘看到虫子们围着粥碗绕成一圈,慢慢将那粥碗抬成平平状,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很快在她眼皮底下,飞得不见了。
仿佛隐身法一般,来无影,去无踪,迷娘免不了又张口结舌了一番。
粥没了,迷娘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只好用面粉,和水捏成元宝,做了一道极简单的青蛙跳水面食。
面食刚刚做好,迷娘刚刚夹了一口放进嘴巴里,又听到温侯的声音,冷冷淡淡地在她头顶响起:“味道还算不错,宵夜我要吃兔子肉。”
伴着温侯突如其来的声音落地,一只空空的白玉碗,还有一把顶端细长,带有圆滑弧度的白银勺子,悄无声息地被一群黑压压的小虫子,完好无损地抬到了迷娘的灶台上。
迷娘瞪住那仅残留了一层米粥甜浆的白玉碗,猛然吓了一跳:“兔,,兔子肉?!温侯大人要吃,,要吃兔子肉么?”
“你这么大声干嘛?”迷娘受到惊吓的嗓门,似乎粗了一点,又高了一点,在略显空寂的厨房里撞击出几许不稳的回声,令得温侯异常不悦地讥讽喝道:“你以为我要吃你的肉么?”
这时迷娘因为说话太急,已经被那一口面食给哽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慌忙点头。
“你放心,如果四更时的宵夜,我吃不到兔子肉,一定会吃你的肉当作补偿。”温侯始终保持着平静冷淡的言语,落入迷娘过于敏锐的长毛耳朵,却犹如晴天霹雳,惊涛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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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镇定着,想了一想,迷娘使劲吞下了塞住喉咙的元宝灰面团,顺便吞了一大口口水,继而小声翼翼开口道:“温侯大人,你的意思是说,你是想吃真的兔子肉,不是我这种兔子妖精?这魔界,难道还有真的兔子存在么?”
可怜迷娘初进西方蛮荒魔域,就被蛇夷部将军佘奈所统领的魔族部队当作最低等的战俘抓住,一路餐风露宿急行军,根本没有机会观看周围除了魔族,供魔族驱策的驴子马,以及她自己,是否还有别的活物。
进而,迷娘又在狼锋堡的牢房里,狠关了几天,出来变成佘奈的马奴儿没多久,被迫住进了沃野居里,伺候佘奈口中唤作兄长的神秘魔族温侯,对整个魔域的见识,可谓稀少至极。
她这堪称痴傻的问语一旦说出,立时引来温侯毫不容情,又微含愕然的严厉训斥:“什么这魔界?那魔界?你不就是依靠魔界生存的兔子妖么?怎么可能连最基本的狩猎都不知道?”
“那就是,当真有可以做熟了吃的兔子了?”听温侯的语气,竟似叫她,如同以前在人间一样地,去打野物做熟食,迷娘又呆了一呆,不敢置信地继续追问:“温侯大人,那我应该到哪里去抓这种兔子呢?
“这种事,自然是你自己想法子,我没必要告诉你。”温侯冷冷说罢,再无声音。
没办法,捉不到真兔子,她这个假兔子就要遭殃了。
迷娘食不知味地吃完了当作裹腹的简单面团,忽然想起进来之前,佘奈曾经跟她说过,有什么紧急事可以私下联系。
迷娘横下一条心,趁着温侯睡觉,悄悄出了沃野居,然后躲进一间最偏僻的驴子马马房里,吹起三长两短的口哨,果不其然,总管萧萧威严十足地现身:“什么事?”
“温侯要吃兔子,麻烦三更之前,送一只新鲜兔子给我。”尽管已是深夜,迷娘仍是压低了声音作答。
“很抱歉,这不可能。”萧萧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可能?”迷娘又气又急:“佘奈将军不是说,我在沃野居里碰到什么为难之事,她都可以帮我解决么?”
“温侯是叫你抓兔子,不是叫别人,他的鼻子很灵,如果让他闻到那只兔子身上,有其他魔族的味道,你会死得更快。”萧萧满脸森寒道:“这是我家将军,向温侯派出了十二个死士,最后都变成了真正的死尸以后,得出的结论,老朽不帮你,是为你好。”
至此,熊头总管萧萧算是彻底堵死了迷娘寻求外援的道路,她咬咬牙,只好欺欺艾艾地,赶在萧萧离去之前,问出她真正想问的问题:“请问总管,如果我要抓兔子,最近的地方应该去哪里?”
没料到,萧萧扭过笨重的熊头,居然朝她投来无比惊疑的眼神:“你是兔妖,怎么可能不知道,兔子在哪里?”
兔妖就一定要知道兔子在哪里么?这回,迷娘真正是气苦了,只因她的魂,不是这只真正的兔妖之魂,却有苦说不出。
“佘奈将军最近有一场恶仗要打,你最好在这之前,不要偷懒,老老实实探出温侯的秘密。”从萧萧嘴里,不但没有得到任何情报,反而还被对方恶语警告了一番,迷娘恼恨交加,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趁着萧萧后脚走,她偷偷松开了佘奈座骑驴子马小飞燕的缰绳,翻身骑上去,狂奔驰向后院草场深处。
驴子马有认主的习惯,并不乐意让迷娘骑着,作势纵蹄嘶鸣,迷娘两只手拧它耳朵,两腿夹紧了它肚子,似笑非笑道:“别吵,我带你去玩儿不好么?”
夜风习习,青草扬浪,七彩石在灰蒙的天幕下,闪烁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映照得迷娘的一双绯红瞳珠,妖艳异常。
那驴子马小飞燕曾经被迷娘骑过一回,得她救回一条命,再望她此时眼底妖性盛炽,隐约不低于其主佘奈的紫瞳魔性,一股子兽类犟劲不觉收敛,居然依了迷娘指引,闷不吭声地昂起头来,撒腿如飞。
跑啊跑啊,迷娘满脸满头的兔子毛发因为逆风,吹得根根倒竖。
耳朵也直直竖起来,倒有些怒发冲冠的威武味道。
如此跑进了草丛深处,迷娘依稀看到一些小动物瑟瑟发抖,左冲右突的敏捷身影,不管是不是兔子,有总胜过无。
迷娘心念微动,随手取过小飞燕背囊里的箭镞,手腕一转,飞快掷了过去。
这一箭,快若流光,迷娘跟着箭飞的方向,驱起小飞燕上前,居然捡起了两只,被她一箭穿心的肥胖小兔子。
一只是灰色,一只是黑色。
迷娘心里欢喜不迭,转瞬揣起两只无意投射而中的猎物,回到了沃野居。
轻手轻脚踏进石头门,迷娘抹了把热汗,还来不及喘口气,忽然吃了一惊,温侯竟有如鬼魅般,坐在木头椅子里,满头黑发狂舞着出现在她面前:“你干什么去了?”
“捉兔子,温侯大人不是要吃兔子肉么?”迷娘晃了晃手中拎着的两只兔子,微微一笑。
“我有说过你可以出去么?”那笑容尚未彻底绽开,温侯冷不丁靠近迷娘,一只手臂猛然从黑发里伸出,猝不及防地打落了她捉着的兔子,继而驱使着木椅,恶狠狠碾过去:“没有我的命令,你怎么可以随便出去?怎么可以随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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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木椅的四只尖脚,狠狠践踏着的兔子,好像重复着她当天曾经遭遇的情景,断头断颈,肠穿而肚烂,鲜血四濺。
迷娘震惊之余,似乎身不由已,已经跳出来,拦在他面前:“温侯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如果是我做错了,你尽管责罚便是,何苦拿死去的兔子出气?”
“你说我在拿兔子出气?”温侯冷哼一声,木椅顿住,忽然反手,狠抽了迷娘一耳光,声音凉薄而讥诮道:“是不是很疼?现在,你不会再说我在拿兔子出气了罢?”
耳光响亮,是对方苍凉瘦弱的指尖凶狠划过,明明痛的是她,迷娘却被他剧烈颤抖的身形锁住了视线。
不知为什么,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她竟能感觉到,温侯好像在哭。
她慢慢蹲到他身边,一字一字低声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如果温侯大人不高兴,我以后都不会不告诉你,擅自跑出去了。”
蹲到腿发麻,蹲到脚发酸,温侯似乎执意要与她僵持着,又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坐在院子里,沉默了良久,最终冷冷地回了她一句话:“我没有不高兴,你别想太多了。”
四周冰凉凝固的空气,俨然因他这句话,得到了某种奇异的缓和,迷娘不动声色地捡起了兔子,尽量平静道:“温侯大人,宵夜做清蒸兔肉丸,可好?”
“我现在不想吃了,这两只兔子,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罢!”
自己的房子,果然是爱什么来就怎么来,温侯说完这句话,立马又消失不见了。
尽管对方说了不想吃,迷娘还是照着她的想法,将两只被温侯弄得不成形状的肥兔子跺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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