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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65节

  看您怎么选啊。

  炉上的水壶霎时在寂静的空气中沸腾。

  阿獾跳下炕,推门就走。寒风扑进门中,谢绅笑道:“不送主子。”阿獾扬长而去,谢绅翻开左手的拳头,手心正中握着一枚瓷器碎片,洁白的碎片上染着一层薄血。攥得太紧,手心中间血r_ou_模糊。

  谢绅平静地闭上眼。

  阿獾离开小学堂,立刻召集老姓议政。巴雅喇被一支神秘的晏军重创,折损大半,地点进沈阳的方向上。更要命的是,这支大晏军队消失无踪。萨尔浒之后,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此战斗力的晏军。议政的老姓们脊背发凉,能把巴雅喇金刀护卫军放倒,着军队真的是冲沈阳来的?可是大部队都跟着皇上南下了!

  “此刻唯有同仇敌忾,才能御辱于国外。皇上征战在外,你我奴才必须为皇上分忧,守卫沈阳,这才是本分。吾弟阿稚为国战死,但也不能辜负镶白旗勇士。不才是正白旗旗主,自荐兼领镶白旗,誓死护卫建州,护卫沈阳!”

  当然没有人反对阿獾。八王议政早被黄台吉废了,老姓们就是走个过场。只是老姓们心里都盘亘着一个巨大又没人敢细究的疑问:

  巴雅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荒芜的风雪中,又为什么会撞上晏军,恰好被重创了?

  阿獾立刻指派阿福齐领镶蓝旗奔赴盖州。盖州城中军士大部跟着黄台吉南下,城中兵力空虚。阿福齐能征善战,当然也是个人ji,ng,他马上就明白了。

  陆相晟当初一枪打废尔垂,就是打废了阿福齐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军中禁绝提及此事,“陆相晟”三个字不见战报,黄台吉大发雷霆。阿福齐莫名其妙不是很恨陆相晟。陆相晟只是把阿福齐的结局给提前了,他是叛徒哈齐的儿子,只能如此。现在黄台吉被陆相晟拖在宣府,简直像是猛虎掉进陷阱,挣脱不得,却成了阿福齐的机遇。不得志太多年的阿福齐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对阿獾跪下行礼,阿獾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两人,默默一对视。

  天雄军和金兵在长城内外鏖战,两只巨兽谁也吞不掉谁,互相撕咬到两败俱伤。天雄军是陆相晟的心血,他不得不豁出自己的心血拖住金兵。每日每日天雄军的伤亡都惊人,陆相晟站在被火器撕成条的帐篷中,浅色的帐篷碎条随风飞舞,成了招魂幡。摇曳的招魂幡另一边的权道长,莲冠法服,依旧走路拂风欲仙,只是沾染了血与硝烟。

  权城说过,所有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亡只是沉眠,翩如仙人的道长祈求战死的士兵魂归宁静太虚。

  陆相晟绷着表情站着,眼泪把脸上的烟灰冲出白道。

  金兵中忽然暴发动向,似乎要撤出久攻不下的宣大线,而且是往东撤。天雄军始终无法跟白杆兵汇合,不知道马又麟现在如何。如果金兵要回撤,马又麟就正面撞上了。陆相晟急得只能加重火力:马又麟,别死了!复州还没回信,不能让金兵撤走!

  无法获得马又麟的消息,陆相晟下定决心,出长城!

  白杆兵正面迎击金兵主力。马又麟流星一样冲进军阵,长枪一扫,肢体乱飞。

  山东兵差点在暴风雪中迷失,宗政鸢率军硬是走出荒芜雪野,但是与京营失去联系。他一咬牙,京营那两个小子将来都会成气候的,姑且信他们能按时到达!宗政鸢的任务就是冲破盖州戍卫线,掩护京营进复州。如果顺便把盖州抢了,也行。

  山东兵快速往盖州行进,派出去的探马死了三个,只有一个回来:“盖州进戍卫军了!镶蓝旗阿福齐!”

  宗政鸢呵呵两声,还真是没有捡漏的命。阿福齐算是金兵里的名将了,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反正也倒不了小白的水平。宗政鸢用拇指抹抹嘴角,咧嘴一笑:“终于能干一场大的了。”他翻身上马,大笑:“杀进盖州,后半辈子加官进爵,就差这一哆嗦了!走!”

  阿福齐刚进盖州,天边滚起雪雾。这是积雪被大部队踏出来的景象,有人惊慌道:“晏军来了!”

  阿福齐用望远镜一看,还真是一支晏军。难道就是那支磨掉巴雅喇的晏军?风雪已停,铅皮一样的天沉沉压着,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在灰沉沉的天下面,平白燃起一簇张狂的火。阿福齐一眯眼,好家伙,敢在雪地里穿红甲。不是关宁军,关宁军早被磋磨成鹌鹑了,没这么狂的人。

  阿福齐征战半生,他预先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他不认识这个人,唯一可以确定,一场恶战即将降临。阿福齐似乎听见红甲将军在笑,他也跟着笑起来,笑得通体舒畅。憋屈了大半辈子,这么干一场,痛快!

  山东兵冲向盖州。多少年了,金兵攻城略地,晏军只能龟缩守城,还守不住。今日此境双方调换,试试各自的刀锋吧!

  周烈镇守开平卫,打退金兵第九次攻击。金兵主力转向宣大线,但从未放弃开平卫。京营顶金兵主力时折损过大,如今依然坚不可摧。周烈一手重新缔造的京营,跟他一样的顽强骁悍,至死不低头。长城上的传令兵一站一站传过来,大叫:“金兵主力转向了,要向东来!小马将军拼死顶着,但坚持不了多久!”

  周烈心里一沉,金兵如果转向,不管是重新加重火力攻开平卫还是干脆撤兵回建州,都会让整个北方作战计划功亏一篑——邬双樨和旭阳还没传消息回来,他们还没进复州!必须把金兵堵在长城以北,马又麟二十刚出头比邬双樨年龄还小,白杆兵只有几千,又没有长城抵御,直接面对黄台吉的主力,能顶三天以上已经是神威将军再世了!

  宣城传令兵狂奔后至:“陆巡抚决意出长城,愿与周总督互为呼应!”

  陆相晟决定殉国了。周烈微微一笑:“回复陆巡抚,周烈愿与一同报国。”

  金兵又向开平卫发起进攻,周烈整装上马,拔出指挥马刀,此刻无法再做他想,唯有报国,唯有报国!周烈向前一挥刀,准备强攻出开平卫,忽然京城方向本来黑压压的烟尘。震耳欲聋的炮轰声中,研武堂快马奔向周烈:“秦将军来了,秦将军来了!研武堂命周烈给秦赫云开出一条路,研武堂命周烈给秦赫云开出一条路!”

  周烈一抹脸,恶狠狠的笑音压在喉咙里滚:“京营听令!打退开平卫外金兵,给白杆兵开——道——!”

  马又麟自幼生长在白杆兵中,所有白杆兵都是他的兄弟,他领着兄弟们就是出来送死的。一个又一个兄弟倒在金兵军阵中,马又麟一抹热泪,奋力拼杀。他迟早有这一天,现在顾不得悲伤。打散金兵主力他办不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只希望他的尸体也能阻挡金兵的脚步哪怕一时一刻。

  白杆兵已剩不足百人,马又麟的银甲白马全部变成血黑色,满面血污,仿佛血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只有一对眼睛熠熠生光。

  “再冲一次,兄弟们地底下见了!”

  马又麟一挥砍骨头砍得卷刃的白杆枪,杀吧!数十人正要向前冲,突然听见撤兵的鸣金声。马又麟一转脸,热泪喷涌。

  研武堂将军,四川巡抚秦赫云拎枪率领大军冲来,天边一线,黑压压滚滚烟尘。

  秦赫云冷冷一笑,可惜阿獾不在。否则当年萨尔浒时的老友,都能叙叙旧了。

  “很久不见了,黄台吉。”

  盖州卫血雾滚滚。雪染成血色翻滚,落地被踩成泥。宗政鸢大声咆哮:“邬双樨和旭阳呢!他们过线了没有!”

  探马回报:“没见到人!”

  宗政鸢大怒:“攻城!”

  晏军犁庭扫闾准备屠城的攻势让金兵惊道:“旗主,我们向沈阳请求支援吧!”

  阿福齐沉静:“不会有支援的。我们唯一可做便是拖延时间,守住盖州城。”

  晏军攻城队披着巨大攻城甲撞击城门,被城内金兵打退数次。阿福齐一拎枪:“出城,迎战!”

  宗政鸢最后问了一次:“京营还没人影吗?”

  探马回答:“没有!”

  “c,ao!”宗政鸢一挥马刀,“那就杀!”

  将要入夜,原本y沉的天泼上墨色,仿佛是每个人命运的终结。晏军跟金兵绞杀在一起,在光线被完全掠夺殆尽的前一刹那,探马终于看到了冲向辽河的影子。

  “京营到了,京营到了!”

  邬双樨的队伍准确无误冲向辽河,过了辽河,就是复州!盖州的炮声震动着雪地,邬双樨一听那动静,便知道盖州卫里应该是重新填了戍卫军——如果他们没有被暴风雪绊住的话,完全可以在此之前过戍卫线!日!

  李在德的军器局突然停下,几辆运着铜发熕部件的大马车一转向,向盖州卫奔去。邬双樨骑着星云一回头,李在德大声喊:“将军!冲过辽河,进复州!”

  邬双樨撕心裂肺怒吼一声,一转星云马头:“走!”

  军器局奔向盖州,完全入夜,小广东宣幼清立刻找到铜发熕最佳掩埋地点,李在德下令:“军器局组装铜发熕!”

  铜发熕的部件全部被搬下马车,有条不紊地组装。带出来的铜发熕不止一门,事实上有三门。要轰就轰个痛快,李郎中说了,打败仗绝对是因为炮火不够,炮火足够,天下无敌!

  李在德掐着怀表计算时间,时间一到,他大吼:“对准盖州卫城墙,给我轰!”

  宗政鸢的探马回报,宗政鸢一愣,马上鸣金。金兵发现晏军突然撤退,离开盖州城墙,正在疑惑,顷刻看到天边飞来燃着火的流星。

  天崩地裂。

  刚刚入夜,复州卫的副总兵王丙满面风雪闯进阿獾住处,大声道:“复州总兵刘山要反,福州总兵刘山要反!”

  阿獾正在主持议政,王丙声音带了哭腔:“我看到了,刘山有晏军给的半枚虎符!他要投降晏军,复州要反了!”

  阿獾淡淡道:“着最近卫所的人,去复州看看。”

  谢绅还不够资格做阿獾的幕僚。他仰头看着寒夜森然夜幕,想象着夏夜时满天星斗的璀璨。伊勒德就爱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不为什么,就看着好看。伊勒德说过自己有个弟弟,非常活泼聒噪,喜欢缠着伊勒德问东问西问星星,他哪儿懂。

  谢绅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颗是你?”

  第259章

  深夜时分, 风止, 天降大雪。复州城外一小支军队跋涉而来:“开门!我们奉命进城!”

  白天发现王丙消失,刘山心里就有数了。他攥紧半枚虎符,塞进马蹄袖里:“放下城门,请吧。”

  来人是个什么守备,刘山一个总兵懒得应付这种虾蟹, 直直坐着, 一个眼神都没有。夜色浓重, 铁甲苦寒, 复州总兵衙门门窗皆开, 寒风在堂内肆虐。

  寒冷有助于保持清醒。刘山漠然直视前方,手心却冒汗。

  晏军的人还没有来。持另一半虎符的晏军应该快要来了,刘山迟迟等不到人。

  怎么办。

  那守备在客座上坐了,嘴唇冻得青紫, 表情沉稳,像是陪着刘山一起等待。

  探马冲进总兵衙门, 刘山点头:“讲。”

  “晏军三门大炮轰塌盖州城墙, 旗主阿福齐与晏军宗政鸢鏖战,双方伤亡皆重。”

  晏军长于炮火, 但短兵相接,炮火几无用处。刘山起身,十分淡然:“盖州估计守不住了,复州做好准备。再探,看旗主是不是要往复州撤。”

  那守备笑了, 刘山看他那细眉细眼,蹙着眉十分不悦。守备叹气:“我姓扈,爱塔总兵刚刚想是不屑听。战事紧急,阿獾旗主特意吩咐我来看看复州有无需要,好回去上报沈阳。毕竟复州临海,位置重要,爱塔总兵又是皇上的爱将,怠慢不得。”

  刘山个子高,看扈守备得低头,上下扫一眼,似笑非笑:“汉将。”

  扈守备毫不介意:“正是汉将,不比爱塔总兵,从里到外都是女真人。”

  一股怒气扎到刘山肺上,刘山反而笑了:“扈守备羡慕吧。”

  扈守备仰着脸也上下打量刘山:“爱塔总兵务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对得起主子对咱们的信赖。”

  刘山沉默,扈守备拍拍刘山的肩:“爱塔总兵汉话都不怎么会说,想来也不是会有异心的人。皇上也喜欢汉家文化,哪天入主中原,爱塔总兵富贵无忧,自然有闲情逸致仔仔细细研究汉学,何必冒什么风险。”

  扈守备细眉细眼好像画脸的时候舍不得用墨,简直担心他一洗脸顺便就把五官给洗掉了。刘山上下打量他,觉得有趣:“你说得对。”

  寂静之中扈守备突然听见遥远的马蹄声。扈守备的人闯进门:“晏军来了!”

  扈守备一把抓住腰刀,刘山起立,走了两步,神情自若:“不是盖州过来的?”

  扈守备的人一脸惊恐:“不像……”

  扈守备冲出正堂正准备朝天放信号烟火,刘山拔出腰刀一刀砍了他的手,肢体掉落在地,扈守备还没叫出声,身首分家。

  刘山身边的人扑向扈守备手下,在刘山身后宽阔的堂屋中厮杀,血jian窗纸。刘山一扔手里的刀,听见城外的鼓声,密集的鼓点在凄清的夜空中跳跃,撞碎了空气中细微的冰凌。

  刘山亲自登城墙擂鼓,鼓声相合——那半枚虎符到了!

  刘山站在城墙上往下看,火把光中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华彩闪烁。

  邬双樨率领京营冲过辽河,冬风停止,雪花温柔飘落在邬双樨的眉眼上,被他的热泪融化。京营全力狂奔,这一路已经有太多人离开,剩下的人已经不能思考,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复州,死也要死在复州,这样便无憾了。

  茫茫的雪野是另一种死寂的沙漠,云层死气沉沉地压着,天边奇妙被荧荧白雪映出奇妙的淡蓝光。京营奋力向前跑,直到那淡蓝色的光中,出现复州城门的剪影。

  邬双樨咆哮:“再坚持一下!复州到了!复州到了!”

  京营一路冲到复州城门外,架起巨鼓,邬双樨在大雪中挥起鼓槌,复州城墙上响起回应,两下同样沉重的鼓声上下相和,震动着冷硬的空气。

  复州城城门缓缓落下,京营冲进复州城,摔进雪地,嚎啕大哭。

  刘山跑下城门,看到站在连绵雪幕中身着晏甲的年轻将军。那将军一伸手,掌心中半枚染血的虎符。

  刘山热泪夺眶而出,左手下垂,马蹄袖中的虎符调入掌心,两枚虎符一合,刘山一把搂住年轻的将军,生硬的汉语道:“我等了,很久,很久。”

  邬双樨把哭音吞咽回去:“我也是,兄弟。”

  刘山汉话真的不行,着急半天词不达意往外一个劲儿冒蒙语,他回身着急找翻译,邬双樨用蒙语道:“不必,我懂。我奉命来复州跟总兵汇合,并且带来摄政王殿下口谕:‘刘山总兵心系故土,忠勇可嘉,着升大晏复州总兵镇指挥使,加封一等折冲将军,统领复州盖州及辽沈一线军务!”

  刘山立刻道:“多谢摄政王殿下信任,我能得他亲笔写的免罪契已经很感激,多亏伊勒德从中周旋。我以为你们来不了了,刚刚砍了阿獾的人,正打算自己起义。阿獾的人久不归队,就明白我是真的反了,这会儿阿獾的军队应该已经在来复州的路上了。”

  邬双樨大声喘息,大笑:“来便来!既然到了复州,我也算不辱使命,不杀个痛快怎么行!复州火器如何?”

  刘山一挥手:“士兵都是我自己的人,火器足够!”

  城墙上的士兵们扯掉所有遮挡布,十门虎蹲炮正架在女墙上,虎视眈眈。

  复州原本便是汉人相对较多的州,跟大连卫几乎算得上挨着。刘山和伊勒德为了争取复州总兵的位置下了死力,数年才得以实现。刘山一拔腰刀,用汉话大喊:“复州,光复神州!复州自今日起,回归大晏!”

  复州的建州旗全部被扯下,挂上了红底金线绣晏字旗。

  复州守城士兵大叫:“总兵,正白旗的人来了!”

  刘山的腰刀向前一划:“迎战!”

  邬双樨一甩长长的火铳翻身上星云,眉眼中只有杀意。

  守住复州,以后便可走海路往辽东运兵,兄弟们不再吃暴风雪的苦。狍子……狍子不知道如何,邬双樨心里一颤,攥紧缰绳。

  此时此刻……顾不了其他了,杀吧!

  来啊!

  去辽东的山东兵和京营完全与北京失去联系。最后一次发信息回来,是在宗政鸢大军过广宁卫时,还不到元宵节。现在快到月底,杳无音讯。最差的打算,全军覆没。萨尔浒时很多军队甚至没有作战,便被冰雪没顶,失去联系。第二年雪一化,才知道他们在哪里。

  研武堂怎么也等不到驿马或者信鸽,朝廷人心惶惶。武英殿听政,群臣默然。

  摄政王坐在殿上,闭着眼睛,森然冷峻。小皇帝不安地看他。真的要开南大仓?再开南大仓,明年怎么办,如果赈灾粮到了辽东被建州军队抢走,那不成了……

  摄政王靠着宝座,一只手的手指轮着点扶手,一言不发。

  可是如果不救,皇帝陛下又很难过。辽东冰灾太惨,人民何辜?

  王修坐在研武堂,面无表情。他已经犯过一次错,老陆的事居然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察觉到。同样的错他不能犯第二次,宗政鸢出关之前,王修做了万全准备——却还是断了联系。

  最坏打算,小花栽在关外的风雪中了。即便王修准备了网织罗盖的消息传递驿站,也不能跟天意抗衡。天要绝大晏,或者天不绝大晏?

  研武堂外的寂静仿佛死亡。

  王修只能耐心等待。

  虚无幽远的宁静中,王修听见了鸽子拍翅膀声音。

  武英殿君王与群臣对峙,全都不说话。北京的冬天并没有温和多少,鞭子一样的风冲进武英殿扇每个人的耳光,一个都不放过。

  皇帝陛下很坚定:“六叔,我们要回榆木川,我们要拿回辽东。”

  摄政王轻声回答:“是的,失地和民心,我们都要拿回来。”

  武英殿外走进一个清瘦却披着皮裘的身影,王修一步一步走到武英殿正中,微微仰脸,看着皇帝陛下和摄政王,一字一句道:“陛下,殿下,辽东回信,复州和盖州全部收回。”

  武英殿一愣,仿佛深海中爆开一枚火雷,静水之下深流湍急翻卷。

  摄政王微微一笑:“做得好。”

  复州卫邬双樨上书回报人马折损情况:沈阳卫全军殉国,无一人后退。

  皇帝陛下看到这一句话一愣:“什么意思?”

  王修轻声道:“陛下,南司房讲武师傅旭阳战亡殉国了。”

  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半天没说话。曾森站在偏殿嚎啕大哭。他喜欢旭阳,他还想着旭阳回来继续教他骑s,he。旭阳没怎么见过大海,曾森跟旭阳描述大海,非常非常大,比草原辽阔。以后旭阳师傅可以跟着他去海防军的船上看看海。

  盖州卫宗政鸢的上书随后到达:盖州夺回,城中金兵全歼。

  盖州复州全部归来,摄政王一拍宝座扶手:“开南大仓!”

  曾芝龙的船队停泊在登莱港口,四轮大马车日夜不停从南大仓进登港口。曾芝龙站在巨大的载炮船上伸手试风,笑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载满赈灾粮的数艘巨大福建海防军炮船一扬帆,海盗们欢呼:“走咯!”

  去复州!

  那天,盖州和复州的夺城之战与守城之战几乎同时胜利。盖州的城墙被军器局给轰得一塌糊涂,远远只看到人影厮杀,李在德抬起手,摘了眼镜。

  小广东一回头,看到天边破开乌云的一道烈火炎炎的金线,带着哭腔的破音尖叫:“出太阳了,出太阳了!你们看,出太阳了啊啊啊!”

  数日绝望的暴风雪消散殆尽,茫茫雪地的东边终于等来喷薄的阳光。

  一轮旭日挣脱黑夜,烧穿y霾,涤荡幽晦。

  第260章 正文完

  宗政鸢从雪地里爬起, 扔了手上已经卷刃不能用的腰刀, 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向前走。阿福齐胸前钉着长矛,眼睛圆睁,微微颤动。

  宗政鸢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叫宗政鸢。迟早跟你一样。”

  阿福齐的眼睛瞬间流光飞逝,彻底暗淡。宗政鸢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静默一会儿, 拔出他胸前的长矛, 在手中拄着。抬头一看, 盖州城墙已经不能看了。宗政鸢回头, 在远处山坡上看到三门极其巨大的火炮, 这么远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炮口。看着像铜发熕,可是铜发熕不是不方便运输不能持续使用很ji肋么。军器局牛逼大了。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在给伤员处理伤口。轻伤包扎,重伤看天意。淡蓝色医官服在辽东反而成了保护色,雪天雪地的把淡蓝色给糊弄过去。出辽东前, 小鹿大夫问宗政鸢,如果遇到重伤, 能不能用极端的手段救治。宗政鸢不在乎, 死都要死了,还能怎么极端。

  极端就是, 活剖伤员。

  宗政将军领军入城,盖州城里也被炸的七零八落,小鹿大夫和医侍们在雪地里翻尸体,翻到还有气儿的都被抬进城。有几个葡萄牙军制服的人倒着,小鹿大夫跪在雪地里去翻, 两只手冻得没了知觉。

  不是……不是……不……

  小鹿大夫的手停在半空。

  一片冰冻的血中,他看到一缕金发。

  军器局把铜发熕拆开装上马车,李在德两只手磨得血淋淋。好在天够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戴上眼镜,一步一步走向盖州城的城墙。改进铜发熕第一次真正地用于战场,他必须要知道威力如何。李在德穿过盖州城前的狼藉,一脚一脚踩碎冻硬了的雪面。城墙坍塌了个大洞,风掠过时奇妙地擦出哭音。

  盖州城在哭。

  伤员经过李在德身边被运进城,大多数都是火器伤。李在德摘了眼镜,微微垂着头。一名个子不高的医官扶着一个担架往里跑,跑近了李在德才看清,是小鹿大夫。他们都一愣,看着对方。小鹿大夫身边的担架上躺着个高大的金发葡萄牙军官,就从李在德眼镜下面过去,一条腿被火器炸得焦黑变形。

  李在德摘下帽子,小鹿大夫对他一点头,冲进城。

  李在德站在盖州城墙下,背对着铜发熕轰出来的豁口,听风声痛哭。

  研武堂驿马冲向四面八方:复州已夺!盖州已夺!复州已夺!盖州已夺!

  长城外东西合击金兵主力的陆相晟和秦赫云同时收到,秦赫云在硝烟中鸣金,白杆兵撤退!陆相晟迅速返回长城,金兵也未恋战,似乎着急回建州。

  宣府的大门一开,陆相晟撤进长城,宣府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陆相晟骑在马上,声音嘶哑:“陆相景呢,陆相景呢?”

  陆相景满脸黑灰,只能看到俩眼睛的眼白:“哥!”

  陆相晟摔下马,冲到陆相景面前。有皮r_ou_伤,但什么都没少。陆相晟紧紧搂着弟弟,倒是陆相景不干,挣脱出来。他现在已经能带兵,不是小儿了。

  陆相晟被陆相景一推,抬眼看到权道长。小道长一身法服都搓着抹布了,皱皱地挂在身上。权城用袖子一抹脸,陆相晟看着他笑,笑着笑着淌下泪来,一下跌坐在地。他太累了,站不起来了。

  权城站在寒风里大声宣布:“不打仗了,开春就种地,夏收之后还种地,到处都种,大晏河山都是好地方,山西陕西山东辽东,番薯玉米土豆大豆!”

  陆相景都笑了,笑着笑着开始哭。

  伤亡太惨烈,金兵都折损过半,陆相景不敢想天雄军白杆兵山东兵京营都如何了。陆相晟坐在地上,看着苍天。多日未见的太阳热烈温暖,陆相晟干脆一倒,躺着,闭上眼睛。

  陆相景吓坏了:“哥!哥!你怎么了!”

  权道长把脉,低声道:“你哥睡着了。没事。”他帮陆相景背起陆相晟,轻声道:“陆巡抚休息吧。往下,只有国泰民安。”

  复州刘爱塔反,沈阳震动。建州守边境的汉将真的不少,果然非族类心必异!这些汉将大多数是黄台吉招致麾下的,黄台吉热衷于使用汉族叛徒。这些叛徒也许是好用的,叛国的人为了争取信任只能对建州更加忠诚,但是老姓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汉将。本来黄台吉大力推行汉化让建州老姓们就十分不满,有说黄台吉想当拓跋宏,让鲜卑人不识鲜卑语。建州兵力不够,顾不上复州了,等皇上回来,再说吧。

  谢绅跟阿獾下棋时,说笑一样说到拓跋宏:“拓跋宏御驾亲征伐齐,被齐将大败,不得不回撤,崩于谷塘原行宫。”

  阿獾不发一言。

  谢绅微笑:“旗主,皇上南下不利,怒气冲冲归来,肯定要问您领沈阳卫之时,旗主想好怎么答了么?”

  阿獾落子:“拓跋宏怎么死的。”

  谢绅落下一子,慢条斯理:“拓跋宏是病死的。”

  过了一天,阿獾主持老姓议政,头一次让阿哈包衣来叫谢绅。谢绅了然,自己这是正式被阿獾承认了。他披上大氅,走出小学堂。冬日难得一见的盛大阳光刺得他冒泪花。他笑一声,一边走一边系大氅领子上的搭扣。

  复州盖州的战火已止,自己这里一个人的战争怕是才刚刚开始——

  兴风作浪。

  这四个字,他说的。谢绅记着呢。

  金兵大战失利,辽东无物可食,军民皆求死。福建海防军船只扬帆穿海,载满赈灾粮进复州港口。

  海都头挠挠脸:“咱们可以在南洋收粮,跟那帮鬼佬一样。反正老……大帅你已经在南洋有地盘了。”

  曾芝龙往甲板下一指:“这些必须从大晏国仓里出,救大晏的民。”

  海都头哦一声:“那……运到辽东,只给汉人吗?还给女真蒙古朝鲜的吗?”

  曾芝龙蹙眉蹬海都头一脚:“你他妈分得开?”

  海都头白白挨一脚,十分郁闷:“我就问问。”

  曾芝龙正色:“你记住了,天覆地载,大晏国土上,皆是摄政王赤子。”

  海都头眨眼:“什么意思?”

  曾芝龙不耐烦:“天底下都是姓李的孩子!”

  海都头咧嘴:“娘诶。”

  曾芝龙心想,这些赈灾粮是老李家欠辽东的。

  福建海防军炮船上不光有赈灾粮,还有运给复州盖州的火器火药。建州已经成气候,一举平叛绝无可能。武英殿廷议,赈济复州盖州,收回失掉民心。

  山东兵折损太过,关宁军进驻盖州听宗政鸢调遣。

  打开复州盖州大门,只要灾民过来,一视同仁。

  守城的关宁军在城门上看到远处艰难跋涉而来的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你们快来,他心里呐喊,你们快来呀!这里能救命!

  城墙上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燃烧一般飘飞。

  福建海防军的船在复州停泊卸货,曾芝龙赈灾被坑过,因此谁都信不过,一定要陈春耘在一旁盯着帐。宗政鸢亲自率人过来领赈灾粮,曾芝龙看他一眼,心里冷笑:打个仗就打成这个熊样。

  宗政鸢也在心里冷笑,就你个送货的还想跟我争镇寇斩马剑。

  金兵东去,陕西巡抚白敬上书,李鸿基日渐不安分。他也许想着金兵和晏军拼个两败俱伤再出山。如果闯军出山,白敬请求秦军对付李鸿基。白敬曾经活捉高若峰,偏偏放跑了李鸿基。这一次,白巡抚要弥补自己的错误。

  研武堂准。

  白敬手指上缠着红色的同心结,穗子随风飘舞。研武堂驿报,盖州大胜。白敬把同心结收回心口里,好好放着。白巡抚点兵准备随时应对闯军,邹钟辕依旧在阵中。邹钟辕心想,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肯定有马革裹尸的一天,趁早断了念想,不必去招惹魏姑娘。

  邬双樨站在复州城外,等李在德。军器局总算弄完盖州的火器,要来复州检修火器。金兵随时回来,必须时刻有迎战的准备。邬双樨从昨天就开始等,十分耐心。以前都是傻狍子等自己,这一次换自己等他。邬将军可以一直等李郎中,直到他来。

  陈冬储终于把所有储银核算完毕。宝钞司根据税收和物价拟定宝钞发行,得了乔之臻十分重要的指点。他捧着宝钞发行章程十分小心地呈进研武堂。研武堂里小赵官人当值,一本正经:“小陈官人放在这里,殿下和都事都进宫了。”

  陈冬储从来目不斜视不喜东张西望,这一次却是忍不住抬头看研武堂相对两面墙高悬的地图。大晏與地图,坤舆万国全图。陈冬储站直,看辽东,在最远的东北方向,极致苦寒。

  陈冬储仰望的神情让赵盈锐心里一动:“陈官人看什么?”

  “看大晏,世界万国的中央。”

  赵盈锐抬头跟着仰望:“大晏很大,世界很大。”

  “是的。合起来叫天下。”

  “总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陈冬储就笑了,赵盈锐跟着笑。

  奶猫涂涂一贯无忧无虑,完全不在乎大晏刚刚迈过生死的坎,在南司房的御案上撒欢打滚儿,趴在一堆国家大事上打哈欠。皇帝陛下很凝重地看着涂涂,李小二曾森和小柿子都很肃穆。

  皇帝陛下很难过,晏军事实上是惨胜,建州也没输。一口气都不能松懈,他必须朝乾夕惕守护国门。小小的皇帝陛下看着涂涂:“涂涂,你说殉国的人,都去哪儿了?”

  涂涂圆圆黑黑的葡萄眸认真地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酸痛的心里软软一暖。

  小孩子对死亡很敏感,小柿子开始抽泣,曾森眼圈发红,一只手放在小柿子的背上。李小二握拳,非常愤怒,恨不得上战场,杀敌报国。

  涂涂软绵绵咩呀一叫,毛茸茸的小脸蹭蹭皇帝陛下的脸蛋。

  “打仗虽是不得已而为之,真到那日,我也是一步也不能退的。”皇帝陛下蹭蹭涂涂,心里感觉好很多,“多谢涂涂。”

  摄政王就站在南司房门外,听着。守在门口的富太监默默退下。摄政王听着南司房里皇帝陛下和小国柿们的声音,面上微微浮上一丝笑意。

  现在,是高祐二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星象上,东方苍龙初露头角,春风化雨,万物复苏。

  摄政王身后传来脚步声,李奉恕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王修轻声道。

  摄政王握住王修的手。

  温暖的东南风终于杀退了酷烈的东北风。这一年有个很好的开始,气温回升,燕子衔泥,绿意悄悄浸染,桃花儿如约而至。

  春,终至大晏。

  ——正文完——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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