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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61节

  王都事问他:“为什么要查封?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萧珃之前的锦衣卫指挥使们基本上还就真的有点为非作歹,好一点的不害人,也只懂得收贿赂。萧珃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真的会被裁。

  萧珃急中生智:“卑职……卑职密切关注抄报和报帖,随时注意动向,必要时,必要时,利用风向!”

  王都事笑意更深。

  “把这次事发前所有抄报和报帖收集起来,该记住的,要记住。”

  萧珃汗透衣襟:“卑职遵命。”

  王都事声音冷下来:“北边战事正紧,不要再让摄政王殿下忧心,下不为例。”

  萧珃打了个哆嗦。

  王修闭上眼睛。这一次就是自己失职,绝不狡辩。吃一堑长一智,所有肱骨栋梁,该保护的,一定要保护好。

  该还债的,逃不掉。

  开平卫激战数日,复州总兵刘山忍无可忍就要起义时,收到从山东渡海而来的信。汉字,写得很大,只有两个字,看得刘山热泪盈眶。

  盼归。

  第244章

  摄政王身边来的人看上去温和而文弱, 像是传奇故事里忽然而至, 翩然而去给人指点迷津的仙。

  他就是来救萧珃的。萧珃心里清楚无比,这是鲁王身边的人。他说的话,就是鲁王说的话。去年这个时候,鲁王什么都不是。今天,鲁王是摄政王。

  王都事仔细翻阅所有抄报和报帖, 仪卫司衙门外远远小小的爆炸清脆一响。王都事抬起头, 微微眯眼。

  萧珃连忙:“快过年了, 附近小孩子顽皮。”

  王修一愣, 又快过年了。天地只一瞬, 转眼竟然是……一年。

  去年金兵围城,李奉恕全身披挂,枪刀立马,一只手被的德铳炸得破破烂烂。那个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城要守不住了。

  大晏的摄政王在一日,江山永固。

  离京那天, 摄政王摸着王修的脸, 轻声道:“我不愿意你做这样的事,可是别的人我不信。”

  李家的君王骨血里多疑, 一生只能信一人。

  在摄政王眼里,王都事是天下最好的淑人君子,宜国宜民,磊磊落落。他不愿意他做任何幽暗之事,可是他谁都不信。

  李奉恕, 就是谁都不信,除了王修。

  王修轻微地笑一声:“王命为上,有何不可。”

  李奉恕捏着王修的下巴:“我想想,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骂你是弄权的j,i,an佞,是摄政王的影子,你是另一个摄政王,他们是骂给我听的。”

  王修圆中带尖的眼睛认真地看李奉恕:“殿下必然不信。”

  李奉恕微微眯眼:“为什么不信,你就是影子里的另一个王。”他凑向王修的耳朵,“他们说对了。”

  王修轻声问:“殿下是不是要亲征。”

  李奉恕一顿,没反驳。王修一离京,他便要亲自前往开平卫。

  “你在,我便舍不得。”李奉恕蹭蹭王修的脖颈,温暖细腻,最好的地方。

  王修闭上眼,声音坚定:“那……臣领命。”

  李奉恕用嘴唇轻轻一吻王修的皮肤,被王修抓住袖子:“殿下多小心。”

  “太宗皇帝龙归榆木川,吾等子孙当然要回去。不到那一天,我绝不会瞑目。”

  皇帝陛下幼小的手指一点地图的极北:要回去。

  当然,一定要回去。

  萧珃大气不敢出,只看见王都事似乎是微微一闪神,微微带上一丝暖意。萧珃在这一行混这么久,现在他惧怕王都事,觉得这个王都事深不可测。王修转眼看到萧珃的目光,没有敬,只有畏。王修知道,自己正式踏进来,便再也没想过要出去。他拈起一张报帖,对着光微微蹙眉。

  这家书局的报帖印刷格外ji,ng致,有明纹暗纹,行云流水,错落有致。即便是淡色暗纹,对着光居然都能看出来明暗过渡渐变,王修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如此ji,ng妙的雕版套色——不对,他见过。

  在宝钞上。

  王修一挑眉:“这家书局的雕版,是谁做的?”

  萧珃微微一躬身:“徽派滋兰堂,他们自家就是雕工。”

  王修细长的手指在报帖上一点。萧珃低声道:“卑职明白。”

  南京一些人消失了。摄政王身边来人,南京衙门一些人便无影无踪。

  陆相晟不欲闹大,但这事撞到摄政王逆鳞上了,有人必须付出代价。萧珃心惊r_ou_跳,这位王都事不是传奇志怪里的仙,他让人终于想起太祖年间的锦衣卫曾经是旧忆里最惊悚的噩梦。萧珃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远处那修长的穿着黑色大氅戴兜帽的身影,脸被兜帽遮着,静静站立。

  这样的事,绝不能再有。

  老李苦心孤诣这一年,就是为了让天下都有个清醒的认识:李奉恕是摄政王,一手攥着九州乾坤。

  王修的脸藏在兜帽下,完全陷入y影。李奉恕窝在鲁王府种葱,他在一旁除草。摄政王想要宏图大业,他便清除道路上所有障碍。王修从来义无反顾,李奉恕懂。

  黑衣的君子到来,整个南直隶陷入沉默。

  四川正式完成土地清丈,耕地抄出一倍。马又麟率白杆兵抵京勤王。曾经站在皇极门外欢呼,跟着摄政王转城的白杆兵再一次出现在京城,马又麟呈上秦赫云奏章:臣不辱王命,四川清丈土地完成。清缴土地租税抄没官田,四川明年无饥馑。

  马又麟还是那个气烈性直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杀欲腾腾,宛如两千年前的神威天将军重临人间。摄政王批准白杆兵配改良鸟铳。动用全国的力量,福建铁料广东火药北京轮值工匠在李在德的率领下没日没夜地疯狂改进终于让人看到了结果。长杆鸟铳,后装火药,燧发,铳口挑衅阳光。

  马又麟大笑:“多谢摄政王殿下!”

  李在德帮白杆兵换火器,一看见马又麟,心里被扎一下。他心里的人比马又麟更朝气蓬勃。那曾经是说书人口中白马金羁天生风流的少年将军,无人可比。李在德不是不懂,从丹阳将军到鹰扬将军,命运对那人磋磨得太狠了。

  李在德握着胸前的放大镜,他心里的邬双樨永远都是踏着辽东风雪大笑的人,他在等将军归来。

  白杆兵迫不及待要马上开往开平卫。马又麟十分急躁:“建州守开平卫的是哪个?”

  摄政王闭着眼睛,研武堂里轮番汇报开平卫战事,金兵大军压境,这一次势必要进长城。辽东冰灾严重,今年建州过不下去了。

  当值的赵盈锐十分严肃:“辽东客传信回来,金兵大半集结至长城外,他们管这个叫‘抢西边’,辽东境内兵力还有将近一半。”

  摄政王的手指点桌面,王修说赵盈锐可用,便可用。谢绅进入辽东后,第一次报回具体兵力。王修疯魔地找了那么久的崇信,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旦确认崇信,王修重新拟定传信的规则,崇信明显比谢绅更训练有素,传信更加利索。

  辽东境内还有一半金兵。

  既然金兵必须进京,好得很,好得很。

  马又麟着急去杀开平卫守将,他的确能做到。但是……摄政王命令周烈拖住金兵。马又麟一愣,马上明白,难道是想让京营和天雄军和秦军拉住大部分金兵,然后……关宁军在辽东发兵?可是关宁军跟金兵打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着打出个一二三来?

  “山东总督宗政鸢上书请战。”赵盈锐还是那么严肃,挺清秀个人,丧丧的。

  摄政王手边正好是宗政鸢的密折。宗政鸢已经回书复州刘山。

  复州刘山……

  宗政鸢在山东憋得想上吊。他轻兵营只出鞘过一次,再无用武之地。山东清丈土地很顺利,宗政鸢想找事都无从下嘴。第二把镇寇斩马剑给了陆相晟,宗政鸢一口血卡在嗓子眼儿,他好歹和摄政王结识与微时,看上去什么也没捞着。第一把剑是小白,挺好的。第二把剑居然也不是自己。

  必须要挣第三把,第三把如果不是自己的太没脸了。宗政鸢加紧训练轻兵营和所有山东兵,整饬海船。有可能要用船运兵去大连卫。如果复州刘山是真心投诚的话,最好是在金兵后方彻底空虚的时候突然起义。

  必须迫使金兵在开平卫加大兵力,轻兵营可参战。其实很容易,金兵疯了,为了抢夺活命的粮食不惜豁出一条命。京营拖住金兵最好,周烈拖不住了还有陆相晟,不至于让小白再上前线。宗政鸢的私心很明确,小白身体真的不好,能不上马就不上马。

  宗政鸢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寿终正寝,但他希望小白能平安到老。

  宗政鸢一捶墙上的與地图:周烈你撑住了!

  京营在开平卫顽强拖住金兵,两边各不相让,两支军队激烈厮杀,全都不要明天了。周烈平时不吭声,在研武堂一点不显,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先帝要让他领九边。周烈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将,凶残绝不输给研武堂其他将军。神机营炮火轰天,三千营踏着滚滚硝烟挥舞着马刀大砍大杀。旭阳率领骑兵冲锋,用马刀开出一条血路。

  实际上,开平卫是在朵颜卫手上丢的。旭阳把开平卫夺回来,算是一雪前耻,他要把父辈丢的脸面夺回来!

  神机营和三千营后面跟着五军营,邬双樨冲过硝烟浓雾一枪横扫一片,被金兵一炮震下马。邬双樨摔下马,拔出腰刀连杀数人。一人突然喊:“邬将军!”邬双樨转身一看,一个金兵将领模样的人居然跟他喊汉话。炮声隆隆,邬双樨一刀上去,对方只用枪挡,被邬双樨强悍的力量逼得一直倒退。

  “邬将军,你何必。”

  邬双樨一心要砍死他,对方长叹一声:“月致!”

  邬双樨咬着牙嘶吼:“你他娘的也投女真了!”他一刀打翻对方的头盔,明晃晃的一颗光脑袋,正面看不着金钱鼠尾。

  对方霎时眼睛也红了:“我问你,晏廷这么多年了,关心关宁军死活么?这几十年是谁拖住金兵的!关宁军!晏廷念过功臣的好么?方督师说被抓就被抓了,你现在是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邬双樨嗓子里带血:“放你的王八屁!”

  那人的脖子被邬双樨的刀比划着顶在旧城墙上:“你要杀便杀。我只是想给你指个明路,另投英主没什么不好。你以为把那封信交给李奉恕,李奉恕就会信你么?错了,大晏姓李的,谁都不会信。你够蠢的,把信交上去,只是给李奉恕个随时可以整治你的理由。你的舅舅曾经投降,又被放回来,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邬双樨眼睛也红了。

  “李在德是个皇族,都被锦衣卫抓了。你仔细想想,李家值得你卖命么。一次不忠,一生不用,你拼命拼成这个样子,挽回了没有?”

  邬双樨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盖过炮声。

  对方被邬双樨笑得愣住:“你笑什么?”

  邬双樨笑着看他:“你……想要我做什么?开关隘?开北京城门?”

  那人沉默一下:“邬将军,别太死心眼了。你我都知道,戎马生涯最适合建功立业的巅峰时间也就那么几年,你已经快过了。再无功绩,你这一辈子就蹉跎下去了。”

  邬双樨笑意消失,两只狼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那人。那人低声道:“邬将军早做决断,晏廷气数已尽,那位要出河南了。”

  邬双樨不为所动。金兵急切进城,他们支撑不下去了。突然一声炮鸣,响亮穿透长天。

  邬双樨笑了:“这是傻狍子改进过的炮,声音都要更好听。”

  那人一愣:“什么?”

  邬双樨的眼睛转向他,森森寒冷的目光如刀:“谁说没功绩,这不是还有个你。”

  那人的眼睛蒙上一片血雾,听到邬双樨凑上前一字一句的声音:

  “去跟阎王爷说,我邬双樨不叛国。”

  第245章

  黑衣君子到达南京衙门, 南京沉默下来。

  南京留守司的官员们面色苍白, 终日惶惶。他们忽然想起曾经藏着鹤顶红上朝的日子,那个时候,南京是整个帝国的都城。如今,孝陵看着南京。

  黑衣君子斯文优雅,不慌不忙, 对着每个官员微笑。

  李小二最近很不开心。王都事突然离开, 看不见王都事李小二很失落。鲁王府只有他一个小孩子, 他抱着黑鬼坐在隆冬时节衰败的菜地里发呆, 小小的身影团着。

  一只大手摸摸他的小脑袋, 李小二抬头,很委屈:“六叔,我想王都事。”

  摄政王抱起他,黑鬼跟着站起。

  “我也想他。”

  李小二趴在摄政王肩头闷闷不乐。大奉承领着人抬着一只大箱子过来:“殿下, 尚衣监送来的。”

  摄政王把李小二放下:“王都事想给你个惊喜。你自己看看。”

  大奉承打开木箱,里面是一件小小的用头层薄皮制作的小铠甲。完全仿照摄政王的太宗黑甲制作, 缀甲连片一模一样。只是用皮革代替铁块, 轻便又可爱。李小二很震惊地看着,他一直着急想穿六叔的黑甲, 可是黑甲对于他来说太大也太沉,他只能用小胖腿套着前臂甲到处乱跑。李小二用小手摸着小小的皮甲:“这是我的哦?”

  早就开始做了,王修见李小二喜欢黑甲总是企图去开金丝楠木箱子,跟李奉恕笑,如此干脆送小殿下一副自己的铠甲好了。有自己的, 便不去想别人的了。

  摄政王半蹲着帮李小二套上小皮甲,李小二高兴起来:“王都事真好!”他骑着黑鬼,顿时豪情万丈:“六叔不要为北边担心,我以后也要为家国戍边守关,平定疆土!”

  黑鬼很配合,驮着李小二从菜园跑到前院,路过马厩,飞玄光正在吃草料。李小二吁一声,黑鬼模仿飞玄光的影子抬起两只前爪挥一挥。飞玄光慢条斯理嚼着,耷拉着眼皮翻个白眼儿。

  陛下的小马驹已经挺大了,好奇地凑在边上看。像是小一号飞玄光,还没名字。李小二兴奋地脸蛋红红,看着信步走来的摄政王:“六叔,大晏大胜!家国永安!”

  许久没有笑意的摄政王笑一声。

  “好。”

  京营出京畿,京郊戍卫所为了拱卫京师换防。白杆兵驻守原京营的驻地,枕戈待旦。一帮四川兵的装备跟京营完全没法比,有些人头一次拥有自己的火铳,兴奋得热血沸腾。突然换成白杆兵保卫京城,马又麟很骄傲。但是他面临另一个问题,他不得不跟朝廷官员打交道。品级再小也是京官,全是先人板板的死尸脸。

  比如这个赵盈锐,听不懂人话。

  马又麟对着他上火,赵盈锐冷静喝口茶。

  研武堂驿马不停地穿梭于开平卫与京师,京营和金兵在开平卫拉锯,摄政王日日坐在研武堂看地图。王都事不在,研武堂唯一一点温柔的气息被寒风吹散。何首辅站在深潭一样的研武堂里一板一眼汇报各地粮饷问题,突然问摄政王:“殿下,您要再打一次萨尔浒么?”

  萨尔浒是赌上国运,却赌输了的悲歌。摄政王撑着额头,手指顶着鼻梁。何首辅以为摄政王在闭目养神,光线明暗一转,突然发现摄政王其实睁着眼睛,凛凛的目光扎得何首辅一惊。

  “大晏还能输得起么。”

  研武堂众人沉默。

  摄政王一声轻笑:“那就不是赌。这一次什么都不赌,大晏要保卫自己的京师,背水一战,不能后退。”

  摄政王观察研武堂。研武堂只是个普通的比较开阔的书房,不是皇极门也不是武英殿那样居高临下,摄政王的视线是平的,甚至有点往上看站立的臣子。臣子们揣测他,他也在研究臣子。

  君臣的战争倒是自大晏诞生起就开始了。摄政王刚感慨战事紧急北直隶非常听话,南直隶立刻给他出那么大的篓子,差点弄垮一个守边境的将军。如果大晏覆灭,这些人怕不怕呢,摄政王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摄政王曾经想过,如果哪天君臣同心了,便不必用什么非常手段。现在他终于明白,太祖用锦衣卫是有原因的。官员们恨太祖,也是有原因的。

  研武堂里站着的人,全都看见摄政王殿下笑了一声。只有一声,非常短促,像一截淬过毒的冰突然cha进胸口。

  “非常时期,诸位卿,同舟共济吧。”

  王修从北京户部调来十七个账房日夜不停地核算,王修坐在南京衙门里,面无表情。南京衙门分管南方商行,南京六部领着福建,所有账本却影影绰绰跟山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晏立国之初,晋商便能跟太祖达成开中账。三百年润物无声的渗透,王修心惊胆战地几乎看到另一个帝国。士农工商,商是最底层,却枝繁叶茂地扎在市农工上生长。这是一股力量,王修恍惚记得李奉恕曾经说,感觉到一种力量,推着大晏往前走。

  王修当时没有明白,他现在也听见了风中悦耳清脆的,白银的声音。

  南京如此,北京呢。

  拔出已然来不及。这些晋商足够聪明,涉足太多,动摇晋商恐会招致民生凋零。王修心里惊涛骇浪,太祖何等人,都要跟晋商妥协。

  王修离开北京前,陈驸马特地找到他,跟他承认,其实当初陈家已经无力支持陆相晟建立天雄军的军资。那时候大家都看不到摄政王的未来,陆续有人撤股。陈善年找到山西会馆,原本没抱希望,那会儿摄政王刚杀了一大批哄抬物价的商人,多数是晋商。哪知道山西会馆对陈善年十分客气,不声不响地入了陈善年运粮商会的股。商粮一部分做赈灾用运往陕西,另一部分做军粮运往右玉。

  王修问陈驸马山西商会的会长是谁。

  陈驸马回答:“乔之臻。”

  陈驸马已经领了宝钞司郎中,一力研究发行宝钞。他研究着阿堵物,心里却光风霁月:“王都事,我虽然只会打算盘,这一次陆巡抚的事,却多少看明白了点。万万不可彻底弄死晋商。王都事有所不知,晋商之中流传‘皮钱’,皮纸制造的银票。晋商遍布全国,可凭皮钱到全国的山西会馆兑换银钱周转。晋商一贯信誉极佳,皮钱现在有往别的商帮流传的趋势,齐商徽商都爱用晋商的皮钱。”

  王修听曾芝龙说过,山西人挺讲信誉,祖辈的债子孙都认,代代还债,还清为止。

  “其他商帮卖东西,布匹吃食文玩古物,晋商是……直接玩钱,我们自愧弗如。殿下若想重振宝钞,便不能视晋商如无物。”

  陈驸马突然找王修,王修当时有些奇怪。现在他才明白,陈驸马为什么突然找他,甚至说得上提前给晋商求情。

  晋商的控制与渗透,已经不是秘密了。

  王修低头笑了,原来如此。

  摄政王殿下当然不是想铲除晋商,是要给晋商个深刻的教训。商人有家无国,银子的力量必须握在殿下手中,运用得当能成为对外的武器。

  乔之臻。

  山西的卫所刚刚恢复,所以现在才传回信息。司谦低着头走近王修,低声道:“王都事,来信儿了。”

  王修打开信封,上面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着乔之臻的履历。

  乔之臻,年三十,晋商八大家之首乔家家主,晋商总商会会长。

  好。王修把写满乔之臻生平的纸张放在茶几上,用修长的手指在乔之臻三个字上一点,又一点。

  这是摄政王殿下的动作。司谦保持沉默,锦衣卫只是一把刀,王都事是摄政王殿下的影子。摄政王殿下要杀谁,锦衣卫便对着谁。

  “不听话,要给点惩罚,是不是?”王修面带微笑。陆巡抚断了张家口走私道路,就要被报复成这样,怪不得明目张胆走私火器,山西官员一个都不敢管。

  是不是有人不太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王修眼前浮现摄政王殿下黑甲长枪骑在马上的身影。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小心思,不过就是飞玄光马蹄下的尘土。

  摄政王抱着李小二进宫。李小二很警惕:“六叔你干什么。”

  摄政王捏捏他的脸:“你哥生辰快到了,你不到场么。”

  皇帝陛下是腊月生的,不是二月。二月二是让举国欢庆的日子,但不是皇帝陛下真实的生辰。李小二郁闷,玩自己的小皮甲。他自从收到皮甲,就不肯脱了,睡觉都要穿着。大奉承劝他,穿着睡会伤皮甲,他才脱。

  “你这身皮甲,陛下都没有,不想让他看看么。”

  李小二低着小圆脸,思索许久,惆怅道:“六叔,你是不是要去开平卫了,所以才让我回宫。”

  摄政王微微挑眉。

  李小二抽泣地搂着李奉恕的脖子:“六叔我不让你去开平卫。”

  成年人容易觉得幼儿是可爱的小傻子,可惜幼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摄政王没问李小二怎么知道的,只是抱着他,拍他小小的背:“男儿应当报国,六叔是,等你长大,也是。”

  李小二抽泣声更大,他有不祥预感。王都事离开北京,六叔也要去开平卫。他最珍惜的在鲁王府的日子,是不是就要终止了。

  这一次李小二没闹腾。小小的幼兽异常清楚这一次他无能为力,闹也于事无补。小小的皇二子还没开始明白命运这回事,就已经要面对聚散离合。

  那个皇宫,对他来说,太大了,也太冷了。鲁王府有黑鬼,有小马驹,有飞玄光,有大大的菜园,更重要的是有王都事,有六叔。李小二在摄政王怀里埋着脸痛哭:“六叔非去不可么?”

  摄政王亲亲他:“是,非去不可。国体与尊严,民心与失地,六叔必须讨回来。”

  李小二抱着摄政王的脖子:“六叔,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

  摄政王笑:“那就回宫,告诉你哥,你以后会保护他的江山。”

  李小二很安静地蜷在摄政王怀里,坐着马车进了紫禁城。他心惊胆战,紫禁城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陌生的地方,摄政王抱着他往南司房走,明显感觉到怀里小身子轻轻颤抖。

  摄政王一进南司房,李小二蠕动一下,悄悄转头观察。皇帝陛下正在读书,看见摄政王抱着李小二进来明显愣一下。曾森努力练字,绷着小脸儿很严肃。四川小柿子李至炅很高兴地跳下地,仰脸看李小二,小脸儿上一道墨汁:“你是哪锅?”

  摄政王放下李小二,曾森也跳下地,很羡慕地摸摸李小二身上的皮甲。皇帝陛下御案上小猫咪涂涂打个哈欠,趴着看李小二。李小二脱口而出:“哥我来保护你。”

  小柿子乐呵呵地拉着李小二的手:“一起耍嘛。”

  李小二回头看看摄政王,摄政王拍拍李小二的屁股。曾森艳羡的眼神让李小二高兴起来:“我是李启炴。”

  小柿子念书念得叫苦连天,很高兴来个新朋友作伴,拉着李小二一起调皮捣蛋。小家伙们很快相熟。皇帝陛下到底记得李小二为了他试种痘,先进敞轩。李小三因天花夭折,这世上,他只有这一个亲兄弟了。

  皇帝陛下叹口气:“那快来吧,一起念书。”

  摄政王悄悄离开南司房,小家伙们似乎都没发现。

  李小二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

  摄政王徒步走出紫禁城,站在紫禁城的午门外,同样回头看一眼。

  三百年皇城像只忠心耿耿的巨兽趴着,守卫着京畿的风风雨雨。摄政王曾经惧怕,然后逃离。这一次,却要为了保护这里而战了。

  大晏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

  第246章

  “辽东又逢雪灾, 严寒逼迫, 路边皆是冻馁饿殍。灾民呼号奔至,不光汉民,各族皆有。臣心不忍,亦无法可为,城中粮草所存无几。”

  “天不怜百姓, 臣只求殿下可怜百姓。”

  “臣于辽东叩首, 祷祝大晏国祚万年, 陛下万岁, 殿下千秋。”

  开平卫一战, 山海关彻底关闭不通,辽东关宁军阳继祖的书信只能走海路,先到宗政鸢手中,再走研武堂驿马。宗政鸢当然要看, 看得潸然。阳继祖已经无法,写信求救。大雪一夜, 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消失在雪地里。

  李奉恕可能不知道, 宗政鸢却懂,关宁军在辽东搏命困守, 已经退无可退。大连卫的船已经全部到达登莱港口,再后退,就是海。

  建州金兵一样,没法退。他们抢不到足够的物资,回建州也是个死。

  都退不了, 那就打吧!

  宗政鸢将阳继祖的信送上研武堂驿马,顺便送上他自己的请战书。山东轻兵营是第一个站在皇极门外欢呼的部队,现在居然蜷在山东一动不能动。

  研武堂驿马从济南出发,奔向北京。

  宗政鸢背着手,看驿马消失的方向。他忽然嗅到一丝桃花香,猛地一转身,正对上帅府里地砖缝里的衰草。大冬天的,砖缝里挣扎的草居然还有绿色的。

  转瞬即逝的香气刹那间刮了宗政鸢的心,一动就疼。宗政鸢下定决心公器私用一回,单独给小白写一封信。宗政鸢提笔,对着白纸脑子里也一片白。不写公文,写什么呢。你要多吃饭多穿衣,养好身体?不不不太蠢了。你……不要上前线?这是找骂。

  宗政鸢其实是想问,你想不想我?我很想你。

  研武堂驿马离开济南往延安府的方向去了。宗政鸢鼓足勇气,理直气壮,他知道没有下一次。

  山东兵肯定要进辽东的,宗政鸢已经做好准备了。

  延安府白敬收到济南府宗政鸢的驿报,上面是这样的: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弗拉维尔在北京收到博尼法西奥的回信:大晏选定了葡萄牙。葡萄牙海军将和曾芝龙结盟。

  弗拉维尔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进京半年,经历两次血腥争斗清洗,一次天花暴发,弗拉维尔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回信。大晏太大了,对于这只巨兽来说,低头已经很困难,就算看得到葡萄牙,也看不见渺小的弗拉维尔。在京盘桓半年,也不是没有好处。弗拉维尔收起博尼法西奥的信,下意识挠一挠右臂。他在街上被痘医接种了牛痘,以后无惧天花。折腾到现在,钻营到现在,弗拉维尔能为自己祖国做的,已经拼尽全力。接下来,便是要履行自己职责的时候了。弗拉维尔是莱州火器营教官队的领队,他时刻记着。开平卫已经暴发战争,他递交回山东的申请,很快得到获准。

  弗拉维尔收到批准,立刻启程。京城戒严,兵部单独的马车送他出城。弗拉维尔很喜欢这座宏伟繁华的城市,因为这里是小鹿大夫的家乡。

  分别半年,太漫长了。弗拉维尔拜访过小鹿大夫的父母。小鹿大夫的父亲是个伟大的宫廷医生,据说在天花防治中做出杰出贡献所以被摄政王嘉奖。弗拉维尔对小鹿大夫胖胖的母亲很有好感,她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胖胖的,乐呵呵的,逼他吃得饱饱的。

  如果西班牙军队没有屠村的话,她和小鹿大夫的母亲年龄差不多。

  小鹿大夫的父母问弗拉维尔家人,弗拉维尔笑一笑。

  弗拉维尔离京这天,撞上军队出京城。黑甲黑马黑披风手持长枪的身影掠过弗拉维尔的马车,弗拉维尔趴在马车车厢里往外看。那高大威武的身影太好认了,摄政王,异常符合弗拉维尔对王者想象的人。

  摄政王亲征,弗拉维尔想起自己以前读过的一句诗:军行万里出龙庭。

  上帝保佑你。弗拉维尔轻声道。

  摄政王亲征,内阁没反对一句。李家几代马背皇帝,子孙衰微,自土木堡,皇帝绝无兵权。摄政王是土木堡之后第一个领兵的王者。这位王要把李家丢的脸面全都捡回来。

  皇帝陛下眼泪汪汪地送他:“六叔何必非得上前线?”

  摄政王半跪在皇帝陛下面前:“臣是代替陛下去的。列祖列宗应当看到陛下如何拿回开平卫,如何拿回辽东。”

  皇帝陛下沉默。皇二子和曾森一左一右站着,曾森一脸敬佩,看摄政王眼睛都是亮的。为皇帝陛下征战,这是曾森梦寐以求的。李小二哭得稀里哗啦,皇帝陛下不得不塞给他一块手绢。

  摄政王低声道:“陛下,李家人绝无叛徒,不可能被俘。”

  皇帝陛下一愣,眼泪簌簌:“我记得了。”

  摄政王一抱拳:“臣,报国去了。”

  京城门大开,摄政王领兵出京,义无反顾。

  建州调北方富余卫木里吉卫斡朵伦卫兵,大军集体南下。自萨尔浒之后第一次如此大规模运兵。黄台吉摔了砚台。到了开平卫才知道北京已经真的找到控制天花的办法。这一次原本想抢一次就走,没想到在开平卫伤亡惨重,那么无论如何一定要进长城,进北京。既然抢不了粮食,干脆要整个江山。

  大不了,重演萨尔浒。

  伊勒德在小学堂里打转,谢绅吓得手抖。萨尔浒毕竟远在辽东,赌国运输了,也就是丢了辽东。开平卫就在北京脑袋上面,金兵闯进开平卫,北京可真完了。

  “我在建州这么多年,北边军卫都跑了。如果动了北边军卫,对于建州来说也算是动了国本了。”

  谢绅脸色发白:“殿下一出来,更把金兵拉到开平卫了,开平卫打不进去,那不是还有山西陕西,无论从哪儿进……”

  伊勒德心里估算,等到北边卫所所有军队集结南下,那么辽东金兵的兵力就降到半数以下了。

  那个时候复州起义,倒是……好时机!

  谢绅心里狂跳,伊勒德忽然问他:“遴选考试,你考得如何了?”

  谢绅点头:“万无一失。”

  随即他又疑惑:“笔试时我遇上阿獾了。他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意思。”

  伊勒德问他:“知不知道阿獾什么人?”

  谢绅立刻回答:“知道,我在北京看了建州所有人的档案。”

  伊勒德自言自语:“阿獾差点就是继承人,后来换成黄台吉。如果按照大晏兄终弟及的律例,阿獾还是可以继承建州的。”

  谢绅看伊勒德,伊勒德沉默下去。

  雪灾严重,谢绅这里没什么能吃的。伊勒德俸禄不够,即便是为了小孩子,谢绅也得在建州挣个职位。谢绅到底是个翰林,建州遴选考试头名。谢绅进宫谢恩,出门又遇上阿獾。

  阿獾看着所有中名次的读书人,不动声色,挨个地观察。谢绅给他观察得发毛。阿獾是努尔哈济所有儿子里最能打的,然而就是没斗过黄台吉。如今郁郁不得志,这次建州打开平卫,阿獾居然没有领兵出征的迹象。

  谢绅站得笔挺,一转身,对阿獾微微一笑。

  谢绅领到个中书省的位置,具体还没分配任务。他高高兴兴回来,有了职位就能有俸禄,总算不用挨饿。伊勒德从外面回来,一头一脸雪:“又冻死人了。一个村庄。”

  谢绅一愣,半天说不出话。

  他跟这儿所有人都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他恨他们。

  可是活生生的人不该贱如衰草地死掉。不该。谢绅从小到大读的圣贤书没有一本告诉他平民就该死,小学堂里的小家伙去年有冻饿而死的,死在被窝里无声无息,第二天谢绅一摸才发现都硬了。谢绅差点崩溃,不对,不对,不对!

  “打仗顾不上救援。”伊勒德说。

  谢绅原地转个圈儿,捂着脸蹲下了。

  “干好你要干的事。”伊勒德弯腰,按住他的肩膀。

  复州总兵刘山收到海对面山东过来的东西。半枚虎符,一张摄政王殿下亲笔写的赦免契。

  刘山把虎符和赦免契按在心口上,渐渐抓紧。

  这一次,一定得成功。

  回家。

  宗政鸢没等到研武堂对他请战书的回复,居然等到白敬给他的回信。宗政鸢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小白可能会骂他,他保证就这一回用研武堂驿马送私信。他展开信纸,白敬如其人一般清俊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多吃饭,多穿衣。

  第247章

  摄政王离开京城, 京城所有大门全部关闭。

  京营满打满算二十万, 除了周烈带走北上的三万,和摄政王继续带走的两万,剩下的运兵布防全部完毕,团团围住京畿,保护北京水源粮道粮库。这次跟着马又麟出川的一万白杆兵是ji,ng锐中的ji,ng锐, 奉秦赫云之命勤王, 千里迢迢来北京, 居然就落个看大门的任务。

  马又麟天天y着脸, 铁面无私地……看大门。

  白杆兵与京营剩下兵力及京郊戍卫共同驻镇守京城, 马又麟全权负责。王修临行前吩咐一张纸不能出京城,白杆兵围着京城,便一张草纸都出不去了。

  城门不能轻易进出,全部要盘查。马又麟不明白王都事为什么要这么吩咐, 但是他执行得很彻底。一帮四川兵,以前没受过京城这帮官员的好处, 以后可以预见也沾不上, 所以油盐不进,而且反正吵架都听不懂。北京唯独不缺达官贵人, 普通人进出城门都得被查,不普通的人却根本不拿禁令当回事,骑在马上出城门不肯被检查,被马又麟一脚给踹下来。

  白杆兵护卫京城,箍得像个铁桶。

  也不全无好处, 白杆兵头一次装备如此ji,ng良的火器。白杆兵的威名全靠血r_ou_之躯搏出来,当年萨尔浒一战两千白杆兵全军覆没,所有长枪的白蜡杆全部浸透血色。金兵损失更惨,那时候金兵才知道关内军人并不全都是懦夫。也正是萨尔浒一战,石砫秦赫云的白杆兵,天下皆知。

  可是,如果那时候有足够的火器,两千白杆兵根本不用全部马革裹尸在关外异乡。马又麟年幼,没跟着出川。只知道刚硬如母亲,提起萨尔浒,都会痛哭失声。

  马又麟恨不得活剐了所有建州奴。

  白杆兵把总来报:“将军,火器营全部装配完毕。”

  工部虞衡司的人在分批教白杆兵如何使用后装火药的改进鸟铳,每人配六发弹药,并讲解配发给白杆兵的大炮。白杆兵自己有炮手,但火炮太烂,弹药落地还不炸。工部军器局给配的都是好东西,所有军器局的人都在教他们用改进火器,尤其是改进过的红衣大炮。一个戴眼镜满脸黑灰的四眼十分努力严肃地教,另一个丧着脸在旁边做配备记录。

  白杆兵是第一支如此大规模配备火器的外地军队,中书省必须要有严谨记录。赵盈锐为了带记录簿册出城,跟四川兵们轴了半天,轴到惊动马又麟。银铠白马的少年将军器宇轩昂地走来,神采如同铠甲上的流光熠熠生辉。这位将军已经不知杀过多少人,他的白杆长枪已经染成黑血色。

  赵盈锐终于动怒,站在地上仰着脸跟马又麟嗷嗷:“你们脑子不转吗?我这簿册是要带回去的!又不是带出城不回来!”

  马又麟骑在马上撑着膝盖弯腰看赵盈锐。生气起来不端架子,倒是让他的面部表情生动不少,不大丧了。

  马又麟一挥手,赵盈锐愤怒地抱着簿册冲出城门。

  李在德用手背一推眼镜,跟白杆兵的炮手交流。改进过的红衣炮其实不是火力最大的。火力最大的还是铜发熕,还没有运出城。这个实在太猛,炮手c,ao作必须有经验,白杆兵临时训练来不及了。

  赵盈锐看李在德细细瘦瘦弱不禁风的,整个人能被塞进红衣炮膛里,摆弄的却是一怒而涂炭生灵的火器。赵盈锐生平第一次直接接触这些冷硬肃杀的火器,心里恍神。或许真大杀四方的人,不是摄政王,不是周烈,不是什么马又麟,是李在德。

  赵盈锐有森森的预感,李在德手上的人命会越来越多,可填地狱。李在德身后保护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能胜数。

  李在德转脸看他:“你怎么了啊?”

  赵盈锐被这个四眼儿吓一跳:“没有……”他下决心跟李在德处理好同僚关系,清清嗓子:“李巡检,令尊还好啊?”

  李在德忙着用校炮尺最后确定红衣炮没有问题,十分专注:“还好,托王都事的福,现在在鲁王府。”

  王修考虑到李在德天天炮虞衡司的军器局,老王爷在鲁王府能被ji,ng心照顾,这是实情。李在德平时傻愣愣的懒得琢磨人情世故,这话一讲就跟炫耀似的,赵盈锐一时接不上话。

  赵盈锐不大认识李在德,不知道他在宗人府对着墙都能念经,眼看着李在德又不理他了,心里感慨这多亏是个被摄政王青眼有加的皇族,不然在官场上怎么混的。

  那坨骑马的大银锭又走过去,赵盈锐呵呵两声。

  军器局的人忙了一天才把白杆兵所有火器归置整齐。

  赵盈锐想跟李在德搭话,李在德背着装工具的大包,突然一转身,吓赵盈锐一跳:“在德兄?”

  李在德的镜片反着夕阳金红色辉煌的光:“你听见了么,炮声。”

  赵盈锐皮肤起粟:“啊?”

  李在德面向正北开平卫的方向:“火炮。”

  赵盈锐一愣:“开平卫的炮声咱们听不见吧……”

  金红接近热血颜色的夕阳挡住李在德镜片后面的眼睛,赵盈锐感觉到了他的笑意:“天佑大晏。”

  李在德对着开平卫的方向出神。

  有人告诉他,他的火器能救更多人。

  赵盈锐合上厚厚的簿册,命中书省的人带回去:“我正好要回研武堂待命,咱们同路。”

  李在德颠一颠身上的大布包:“我要回家一趟,工具都在家里。”

  赵盈锐点头:“那咱们先去你家。”

  赵盈锐从来没见过李在德家如此曲里拐弯的胡同,迷宫一样。跟着李在德左拐右拐,心惊r_ou_跳地害怕突然迷路就再也走不出去。李在德轻车熟路地走回家,打开锁,推开门。家里许久没人,迎面扑来冷硬的风。没有老王爷天天收拾,一点活气儿都没有。

  李在德怅然。等老头子好了,就回家来,继续天天过日子,把灶暖起来,夏天还在院子里乘凉吃饭。这是他破破烂烂的,最离不开的家。李在德发愣的瞬间,赵盈锐一声尖叫:“李在德!”

  李在德没戴眼镜,特别迷茫地一回头,一枝弩箭擦着他的脸过去。李在德只是觉得脸上一刹那似乎被小虫子叮了,再下一刻,灼烧的痛痒咬着他的脸,李在德伸手一摸,手指上黏黏一层稀薄的血。

  赵盈锐是何首辅的外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刺客!为什么会在这种贫民胡同里行刺?李在德好像在发愣,一只手在大布包里掏,赵盈锐喊得声音都变调了,一把扯住李在德:“快跑!”

  李在德家中只有两间屋子,同时冲出人来,手里拎着刀。赵盈锐热血上头,拖着李在德就跑。小院门外一声断喝:“趴下!”

  赵盈锐正好绊倒拽着李在德趴下去,一杆黑血色的长枪从门外瞬间呼啸而至,一枪把一人钉在墙上,屋顶簌簌掉土。

  银铠的少年将军冲进院子一转枪杆拔出长枪,锃亮的枪头一下划开四合暮色。另一个刺客用弩箭瞄向李在德,马又麟挥舞着白杆枪,枪尖流星飞舞,爆起一阵血雾,赵盈锐眼看着那刺客的两条胳膊离开身体。

  李在德趴着,什么都看不清。赵盈锐冷汗透衣襟。他终于明白白杆枪为什么跟普通长枪不太像,枪头更长,扁而只有两锋,更像矛——可以当长刀用!马又麟身上的杀意澎湃沸腾,用白杆枪钉着被他卸俩胳膊的刺客,手上慢慢转动枪杆,赵盈锐能听到金属刺穿皮r_ou_,搅动内脏,刮擦撑开骨头的咯咯声。

  “你是谁。”

  那刺客眼见着活不成了,一声哀嚎没被咬住,从鼻腔里喷出。这非人的声音让李在德立刻想到锦衣卫那儿听到的一声。

  马又麟又一转长枪,那刺客到底挨不住,要咬舌自尽,马又麟抄起一块木头塞进他嘴里,牙齿咯嘣一裂。

  李在德趴在地上,突然听见一个微小的动静。非常小,有点像老鼠。不,不是老鼠。电光石火间李在德终于把布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往屋内一瞄:“还有一个!”

  剧烈的火铳迸发在夜色中连着三闪,马又麟抽出腰刀冲进屋里,第三人仰面倒着,胸前被轰开一个洞,肋骨茬在伤口里张着,越张越大。

  马又麟一回头,李在德手里举着一把样子不怎么样的火铳:“人还活着吗?”

  赵盈锐进去一看,差点跪下。他终于知道火器两个字全都血滴淋漓。面对火器,人的血r_ou_不堪一击。

  马又麟一踢地上的尸体。不是专门的刺客。专门的刺客等李在德和赵盈锐进屋一捂嘴一抹脖子干净利索。估计是来找东西,被突然进门的李在德吓得慌了。

  “少什么没有?”

  李在德异常冷静,冲进屋里检查,所有德铳部件打样都不在了。马又麟从尸体身上搜出火铳打样。第二个人的弓弩明确瞄着李在德,他是想杀李在德的……马又麟在见到德铳的威力之前,也不觉得为什么会有人刺杀李在德。他看一眼不知道是因为看不清才冷静还是根本心思就不在人间的李在德,嗜杀性躁的小马超心里忽然一凛:这书呆子是个睁眼瞎,他手上的火铳不需要点燃引线不需要发s,he一次就填火药,所以连发三次,即便没有瞄准,对方虎背熊腰的汉子也照样被李在德给轰死了。

  没人比自小就上战场的马又麟更懂这种火器到底会带来什么后果。

  现在,马又麟十分明白李在德的价值。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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