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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60节

  陆相晟站在雪中。希望周总督夺回开平卫,最起码,守住京畿粮道。

  大雪弥漫,京营在风雪中向着开平卫的方向行进。太宗皇帝命令京营拱卫京师震慑天下,此后虽曾一败涂地,京营到底是京营。今日,京营奉太宗皇帝诏令,践诺来了。

  邬双樨回头,遥遥一望北京城的方向。

  第240章

  开平卫旧城在长城外面, 太宗时期立石头堡, 坚不可摧。后军资军粮无法供给,开平卫内迁长城以内,几乎算得上被放弃。白敬曾经为开平卫多次上书,开平卫不可弃,陆相晟亦对放弃开平卫无法释怀。太宗皇帝曾言, “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 则边境可永无事矣”。

  不管承不承认, 到现在, 辽东没守住, 开平卫被放弃,整个北边防线都在往后缩。金兵占了长城外开平旧城,一旦攻破长城,南下直接到京。周烈认为, 金兵此时大举南下,就是奔着开平卫来的。

  “山海关易守难攻, 只靠兵力万万打不开。然而长城绵延万里, 总有缺口弱点。此时唯有固守几处卫所,不让金兵过长城。”

  周烈直言, 上次黄台吉只围城便撤离,因为丝毫没有准备,对京城毫无了解。这一次金兵再进京城,恐怕就有开门的了。

  摄政王同意京营全力应敌,坚决不能让金兵过开平卫。一旦长城内开平卫破, 京城危矣。

  辽东确实拖不住金兵了。几个多罗郡王,最能打的多罗豫郡王阿稚早就要南下,今年整个北方大灾,山西走私粮道一断,金兵一定要进关,辽东关宁军豁上所有血r_ou_都拖不住了。

  复州总兵刘山出沈阳,到复州就职。他离开沈阳之前,伊勒德问他:“你找到自己的根源了么。”

  刘山回答:“找到了。”

  复州,就是天意。伊勒德身边的先生说得对,复州,光复神州,从他起。刘山始终是个汉人,他离开沈阳之前,告诉伊勒德,金兵很快要进关,无论是哪个关。山海关,或者开平卫,或者大同宣府。山海关不太可能,除非有人开关,很难凭兵力攻入。开平危险。复州愿意在辽东策应。兵家最大险境,不过是腹背受敌。

  伊勒德一拍刘山的肩:“回家之路不好走。”

  “但那是回家。”

  刘山和伊勒德相识数年,他早就知道伊勒德是什么人,大家心照不宣。刘山铁了心要离开建州。汉民多是奴隶,可买卖杀戮,随意戕害。刘山就是奴隶,汉民奴隶,被卖进建州。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的籍贯。攻进沈阳那天,刘山抬头看见烈烈燃烧的戚字旗,火焰长扬,顽强不灭。

  一个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却可以决定自己的去处。

  刘山所料不错,他一出建州,金兵挥师向东南。

  没时间了,或者说,时机正好,复州此时起义正当其时。伊勒德告诉他,等他到了复州,就会有人联系他。刘山在复州心急如焚,彻夜难眠。

  他进不了沈阳兵部中枢,但是他打了这么多年仗,早看明白。今年金兵一定要进京,无论是入主中原,还是想要岁币。去年黄台吉根本没见到皇帝和摄政王,今年便要当着他们的面议和。

  怎么办。时间不够了。北京如何想自己,刘山不在乎。刘山早就给自己找到了归处,人活一世,有些事一定要做。

  刘山每天晚上都睁着眼睛等天亮,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戚家军在风中燃烧的大旗,那火燃烧十年,从未停息。

  浩浩荡荡的京营开往开平卫,突然有人传,金兵大规模南下,因为关宁军拖不住金兵了,关宁军中投降得太多。

  脚步声在冷而坚硬的寒风中整整齐齐,踩不死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私语。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关宁军与建州浴血奋战数十年,为国戍卫边关数百年!邬双樨骑在马上忍不住咳嗽,一咳全是血腥味。

  周烈治军极严,挡不住人嘴。小邬将军的舅舅祖康降过建州,受了黄台吉的最高礼遇,不知怎么又回锦州,反正全须全尾的。

  入夜扎营,邬双樨检查营地,伸手被人抓住肩。邬双樨扣住肩上的手一转身,肩膀使个巧劲单手把那人抡了出去。邬双樨另一只手上提着灯笼,微弱的灯光惊慌地晃来晃去,一明一暗扫邬双樨的脸。

  那人被摔得半死,半天爬起来,轻声道:“小邬将军。”

  邬双樨瞪着那人。他故意一个人出来巡查,终于等到这个人——普通的样貌,普通的军职,邬双樨甚至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这样平淡无奇的人在京营,在晏军里,还有多少?

  “小邬将军,令舅还好啊?”

  邬双樨波澜不兴,攥着灯笼的手一抖。

  “祖将军该践诺了。”

  邬双樨看着那人,杀意顿起。那人低声笑:“小邬将军,您舅舅当时开大凌城投降,向我们陛下发誓回晏军做内应,您不能忘,我们更不能忘。小邬将军,该做什么,您知道的。”

  邬双樨喉咙里翻滚血腥。掐着他喉咙,撕碎他命运的秘密,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什么人都能用这个威胁他。因为那是他舅舅。

  邬双樨曾经想问李在德知不知道守着一座城弹尽粮绝没有支援什么滋味,正好旭阳上京,讲了关于沈阳卫最后一个人的旧事。

  邬双樨真的羡慕旭阳。

  邬双樨用灯笼照一照那人的脸,那人往后一仰:“小邬将军,这是何意?”

  “还有谁。”

  那人一愣,看着邬双樨被灯影描绘得如修罗一样的脸。邬双樨弯腰看他:“京中还有谁。”

  那人笑了:“小邬将军问这个干什么。”

  邬双樨用灯笼去灼那人的眼睛:“我得知道,我到底给什么人卖命。还是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指使我。”

  那人淡淡道:“小邬将军不必知道。”

  “如果你死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找我?”

  那人一愣,他看见邬双樨笑了。

  邬双樨笑意越来越深:“咱试试吧。”

  那人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他用尽在人间最后的意识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脖子被折断了。

  陆相晟在山西疯狂查黑工坊,竟然挖出六个黑工坊,所有火器全部抄没,所有工坊全都不准停工。陆相晟刚刚巡抚山西,大开眼界。太祖时为九边提供军粮而实施“开中法”,开始还管用,现在彻底成了黑帐子。摄政王曾经想要查,山西布政使立刻拒绝调粮去陕西赈灾,到后来高迎祥出陕西烧了凤阳,山西布政吓得自请辞官——山西布政到现在都空着。山西没有总督,摄政王把总兵给 了,现在剩一个巡抚,就是陆相晟。

  这些走私火器的工坊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竟然全都很有规模。而且,这六个工坊的所有火器零件,通用。

  为了走私给建州,又不能被发现,必须分开生产。有时候运往建州的也全都是零件,到了建州才组装。

  陆相晟一脚蹬了工坊管事,工坊管事被踢得空中打个圈儿。

  比起其他将军,陆相晟更知道官场的游戏规则。他知道山西的开中账为什么问题那么大,北京从来查不了。黄纬剿倭,一把刀从盘根错节的厚茧之中直直破开,脏的臭的统统见了天光,最后落得自杀的下场。陆相晟做好了同样的准备。

  张珂看得惊心动魄:“金兵大军在即,咱们还查下去么……”

  陆相晟一拍桌案:“就是金兵临城在即,才要查。山西军务糜烂至此,我到现在才开始查,已经是我失职!”

  天雄军需要火器,需要军资,需要军粮,宣大防线不堪一击,陆相晟决定豁出一切去守住。

  山西巡抚陆相晟疯狂地追缴军粮军资,补充给天雄军,并上奏折解释原委,工坊火器将全部用于兵事,晋商亏欠数年的军资军粮全部一分不能少地追回来。

  但陆相晟并没有提及这些亏空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王修合上陆相晟的奏章,深深一叹。陆巡抚到底是豁出一身剐,他真的什么都不要了。怪不得老李查账遇到那么大反弹,如此大规模的走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吃过曾芝龙的亏,提前弹压。”摄政王冷冷道,“观察京中谁参陆相晟。”

  王修应道:“是,京中抄报隐隐有讽刺陆巡抚通敌有反心,全部弹压。”

  这是赵盈锐提醒王修的。读书人最容易被煽动,这些简练的语焉不详的模棱两可的抄报,极其容易变成火药引信,一点就炸。

  很诡异,京中很安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金兵大规模从毛怜卫三万卫沈阳中卫调离,直奔开平卫。刘山急得郁愤难舒。复州地处关键,从复州出发往东北方向一条线,经过盖州辽阳直接就到了沈阳。盖州正在激战,金兵守城不出关宁军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往西南走——

  西南,长城关隘的方向。

  伊勒德告诉刘山,会有人找他,会有人找他!刘山深深地绝望,他很怕不知情的关宁军为了往回拖金兵过来攻打复州,到时候要怎么办?

  刘山寝食难安,他的反常让手下的副将王丙非常奇怪:“总兵,您难道怕了晏军不成?晏军有什么好怕的?气数已尽了,咱们只是守城而已。”

  王丙是个汉人,不同于刘山被卖进建州,他是个降将,自降进建州便一口一个“晏军气数已尽”,以建州人自居,免得后悔。所以王丙比任何女真人都忠诚,咬人更狠。王丙蒙语不太溜,但进步神速,很会拍刘山马屁。刘山张了张嘴,没说话。

  王丙安慰他:“听闻大部队已经到了开平卫。陛下好不容易斗倒三尊佛,这一次,真的要入主中原了。”

  刘山瞬间气血翻涌,眼前发花,坐下了,强笑道:“这太好了,以后入关,你我都是有功之臣。”

  王丙没再多说什么。他发现刘山并不是很爱搭理他,也许是自己蒙语不够好的原因。

  刘山打发走王丙,撑着额头苦死。如此,既然晏廷不信他,为避免跟复州跟关宁军不必要地打起来,干脆起义?

  高祐元年腊月十一,晏军与金兵纷纷往开平卫方向汇集,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准备恶狠狠地绞杀不知道谁的命运乾坤。

  南京街头忽然传着几句儿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要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

  第241章

  南直隶已经开始清丈土地, 附近所有土地恩田根据张太岳时期的鱼鳞册重新划分, 所有大户的田都清查了,就没清查陆相晟家。研武堂将军,权势滔天,不敢查。

  陆家是大族,到陆相晟和陆相景这一代人口凋零, 但田产颇丰。陆相晟连中会元解元, 陆家田产由此缴税更少, 合理合法。陆相晟的弟弟陆相景亲自跑到南京衙门要求自查, 无人搭理。老母忽而重病, 陆相景实在顾不上,给陆相晟写信,问怎么回事,写到右玉去, 陆相晟根本不在。

  陆相晟前往宣府全力备战之前告诉右玉守军,如有陆家人找他, 便说陆相晟此时只能奉国, 待北边平定,回家磕头谢罪。

  陆相景的信, 耽搁下来。

  南直隶街头小儿嬉笑道:“若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

  朝中有人参陆相晟私放边民入长城,倒是比较例行公事,更像通知摄政王。摄政王还挺欣慰,大敌当前终于没有二五眼给他找麻烦。周烈率京营奔赴开平卫, 途中看到研武堂邸报上陆相晟关于北边防线不能退,女真人不可款的奏折。陆巡抚性格激烈,跟内阁杨阁老招抚女真的意见完全相反。蒙古尚可联合,建州则不行。

  周烈隐隐感到,这一次,也许不仅仅只是顶住开平卫不让金兵进关隘而已了。陆相晟在山西翻起来开中账,周烈替他担心,又想着,摄政王殿下自有决断,他不能多事。

  周烈长长一叹,前线冲杀从来不怕,就怕后面自己人的冷箭。若是境内安稳,边境一两个跳蚤蹦跶,又有什么关系?

  复州刘山站在城墙往外看,害怕看见晏军,又想晏军干脆来算了,自己就开城门投降,一样的。王丙狐疑:“总兵在等什么?”

  刘山笑笑:“等陛下平定天下。”

  王丙顿住,没再说什么。

  刘山忽而问王丙:“你是哪里人?”

  王丙连忙回答:“就是辽东人。”

  “想回家吗。”

  王丙一愣,不知道怎么答。他是锦州人,目前锦州还没投降,他回哪儿?

  刘山感慨:“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过了山海关,可能是关内的。”

  王丙赶紧道:“总兵不要着急,陛下平定天下肯定进山海关,进了关之后总兵自然能找到自己的亲人。”

  刘山转身看王丙,盯得王丙往后退一步。王丙两股战战,心想自己这马屁比较平淡无奇,怎么爱塔总兵会有如此反应?刘山一眨不眨地看王丙,最后笑了:“对,平定天下,我就能回家了。”

  王丙心里舒口气。

  但他仍有疑问,听闻爱塔总兵自少年起便上战场,征战无数,不像怕死的人。虽然爱塔总兵是个从来不喜形于色的人,王丙还是感觉到了爱塔总兵的焦虑。焦虑什么?王丙心里泛酸,我要是能在建州混成个总兵,才不会像你一样胡思乱想,绝对一心效忠。

  刘山站在城墙上,专注地盯着天边。

  李在德和郭星起离开锦衣卫,司谦非常客气礼貌地送他们。郭星起一开始以为要去刑场,坐在地上起不来。司谦道:“送你们回家。”

  郭星起嗷嗷大哭。

  李在德拖着抽抽搭搭的郭星起往外走,什么都没问,也丝毫没有怨怼。司谦甚至想,难道李在德从来不怨摄政王?

  还真没有。李在德认为已经把事情说清楚,并且洗清了嫌疑,这就很好。而且图样流出自己绝对有责任,摄政王殿下竟然没有怪罪,李在德十分感激。

  李在德和郭星起往外走,突然听见别业一间屋子里一声凄厉惨叫,吓得他们站住:“什么声音?”

  司谦平静:“人的声音。”

  若是不知底细,这只是一处寻常二进院落,并未出奇。那一声惨叫才通知李在德和郭星起,这里是锦衣卫的地盘。

  那已经不是人声了,惨烈到变了形。

  郭星起冷汗滚滚,李在德惊疑不定,这声音虽然已经惨得变调,怎么还是好想很熟?是谁?

  司谦非常客气地往门口一比:“马车在门口,二位请。”

  郭星起跳起来直冲大门口,李在德电光石火想起来:虞衡司蒋郎中!他眼前一黑,仿佛身后是万丈深渊。一个熟识的人,就在他身后,求死不能。

  李在德跌跌撞撞跑出院门,手忙脚乱爬上马车,听到车夫一扬鞭,跟郭星起抱在一起发抖。

  马车先送郭星起回家,李在德几宿没睡,昏昏沉沉,马车一停,他以为到家了,稀里糊涂往外一走,抬头一看,鲁王府。李在德差点昏过去:“殿殿殿下还生气?”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老王爷在鲁王府,殿下不放心,让人照料着。”

  李在德一回头,赶马车的竟然是王都事!他在锦衣卫那里惊得手脚依然冰凉,一看王都事突然眼泪蹭蹭往外冒,什么委屈都来了:“王都事,我没叛国。”

  王修握住他的手:“殿下查明你的冤屈,立刻便要锦衣卫放人。我答应老王爷,要把亲自把你送回家。现在也不差,亲自把你接回来了。”

  李在德抽泣两下,被王修温暖的手拉着进门。还是王都事好,他想,还是王都事好。

  才几天,老王爷就见老,而且糊涂了。见着李在德,干眨眼,没反应。李在德冲上前抱着老王爷嚎啕大哭。

  王修捏捏鼻梁。

  兵部在研武堂通宵轮值,几个卫所日夜传信。摄政王闭着眼仰着头坐在研武堂,一动不动听。金兵已经渡滦河,直奔开平卫。

  “几分胜算。”

  兵部的人沉默一会儿:“防线实在太长,护住开平卫,还有万金都司,宣府,大同府,延安府,宁夏卫,这些必须死守。开平卫旧城是石头堡,在长城外,已经丢失数十年,想拿回来并不容易。”

  摄政王沉默一会儿:“若是拿回来呢。”

  兵部的人回答:“太宗皇帝说过,‘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拿回开平卫,守住宣大一线,建州南下的路起码断了一半。另一半……在山海关。”

  摄政王用食指顶着太阳x,ue。

  王修推门进来,默默地坐下。摄政王睁开眼看他,他轻轻点头。

  摄政王又闭上眼睛,蹙着眉头沉思。

  王修一抬头,看见司谦在门外站着,又起身,轻轻走出研武堂。司谦低头耳语,王修面色丕变:“怎么南京锦衣卫吃干饭的么!”

  司谦垂头不语,王修大怒:“为何会出这种事!”

  司谦通常不争辩,到底还是说了:“南京六部仪卫司,和北京是平级。并且……南京锦衣卫没什么人了。”

  王修难得如此盛怒,眼睛都红了。他瞪着司谦:“你亲自去南京!把事情给我处理好!”

  司谦垂首。

  王修气得打转,如此节骨眼上,如此节骨眼上,怪什么司谦?王修抡起手就抽自己一耳光,都是你!

  司谦一惊,刚想阻止,一抬头看到摄政王站在门口,立刻低头。摄政王看王修:“怎么了?”

  王修眼睛更红:“臣失察,臣失察!”

  “到底怎么了!”

  “南京有人把陆巡抚的家给……抄了!”

  金兵到达开平卫,一炮轰上长城,正式与京营激战。北边防线天雄军陆相晟,秦军白敬,全部登长城。既然已战,别无选择,没有回头路。研武堂传来摄政王殿下旨意:立国之战。

  开平卫拿下,边境安宁。

  陆相晟不眠不休,在宣城关隘心急如焚地等待。长城必须立刻关闭,陆相晟怒吼:“等着!”

  宣府总兵大骂:“陆巡抚你疯了!金兵很可能会来!”

  陆相晟咬牙,搏一把!宣府关隘就是开着,陆相晟站在城门上看天边,茫茫雪野,远远一条冰雪灰线。宣府总兵怒道:“陆巡抚,论官职我在你之下,但是我不得不建言,那些蒙古人万一引来女真人,你就是千古罪人!你给金兵开城门,你想想你死了以后是什么!”

  陆相晟额角爆青筋,还是等。

  他站在悬崖边上了,往前一步,万劫不复。

  张珂忽然急匆匆登城门:“巡抚,您……您弟弟来了。”

  陆相晟急得五内俱焚,并没有看出张珂面有异色:“什么?”

  张珂吞咽:“您弟弟来了,您……节哀。”

  陆相晟走到城门另一侧,忽然腿一软。

  陆相景一身白孝,抱着灵位。

  他们家的长辈,只剩老母而已。

  陆相晟失魂落魄下城楼,一脚踩空滚了下来,铠甲铁片清脆一阵响。

  陆家兄弟俩长得极像,陆相景就是少年的陆相晟。一身白孝的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大哭:“哥,你为什么不回信啊!”

  权城站在一边,低头跟着流泪。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一路找到右玉,权城一看他就知道了。

  陆相晟神魂外飞:“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陆相景哭道:“他们说‘若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他们说您位高权重欺压良善霸占土地不让清丈,所有人都清丈了咱家不清,官官相护,大家就要‘帮’咱家清丈,母亲本来重病,连惊带吓……”

  陆相晟本来白皙,脸上瞬间褪掉血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权城一看要坏,冲上前和张珂一左一右去扶他,陆相晟一口血吐出来,跪在地上。

  人群慌慌张张围着陆相晟,陆相景抱着灵位张着嘴号泣:“母亲想来见你一面。”

  陆相晟跪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给母亲的灵位磕头。宣府总兵再也等不了,立刻要去关门,陆相晟踉跄着爬起来,推开人群冲出去一把薅住宣府总兵说不出话来,太阳x,ue和脖子都是青筋,吓得宣府总兵以为见着了鬼。

  城门上的士兵大叫:“来了,陆巡抚,来了啊啊啊!”

  陆相晟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上城楼,天边突然起了一阵雪雾——万马奔腾,踏着狂风冲向宣府。陆相晟声音带血嘶吼:“开关隘,开关隘!”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给引过来了!

  寒风肆虐,马群踏过茫茫雪野,震荡着大地。

  终于……来了啊!

  宣府总兵吓惨了:“快把门全打开,全打开!人都让开别挡道!”

  阿特拉克绰部,原来在辽东,就是牧马的。

  陆相晟站在城门上喊的声嘶力竭,狂风卷着他的哭吼在雪野上盘旋。

  绞索吊着木盘把硕大的关隘门打开,怒涛一样的马群如约奔向宣府。

  儿童不明白土地丰和陆相晟什么关联,也不知道陆相晟到底是谁。

  陆相晟,曾经是南直隶的骄傲。

  一夜之间,他在士人口诛笔伐中,声名狼藉。

  第242章

  事情是突然爆发的。

  几百人人突然冲进陆家的别苑, 要帮陆家清查土地。仅仅一天时间, 几百人就成了几千人,有条不紊地砸了陆家的别苑花园,训练有素地冲进陆家大宅。

  那群人准备要把陆家大宅付之一炬,陆相景持枪而立,对着他们。他枪法在其兄陆相晟之上, 他已经有了功名, 正准备跟哥哥一样投笔从戎。陆相景知道自己迟早要跟敌军蛮夷对阵, 但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要向自己人挥枪。

  母亲重病, 连惊带吓, 再没醒来。舅父全权料理母亲丧事,让陆相景赶紧去找陆相晟,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哥的名声就要完了!”

  南京锦衣卫一路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部引进宣府, 宣府总兵立刻关门,陆相晟失魂落魄地走下城门。他铠甲上都是土, 满脸狼狈, 和陆相景木愣愣地对着站,目光往下一落, 看到母亲的灵位,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陆相晟再睁眼,权城竭尽所能地置办起一个肃穆的灵堂。陆相景说母亲临走前就想见见大哥,在宣府人生地不熟, 谁都不认识,不用搞什么丧仪。陆相晟呆呆坐在床上,权城进来,帮他套重孝。陆相晟嘴唇嗫嚅一下,权城低声道:“马群……都很好。”

  陆相晟眼泪突然汹涌,抡着胳膊抽自己,这个时候想的竟然是这个。权城从背后锁着他的两条胳膊,声音还是很轻:“令堂看着你,她在呢。”

  陆相晟从来不信怪力乱神。这一次,权城在他耳边安慰,她在呢,她在呢。陆相晟停止挣动,权城的声音和缓,像是吟诵幽远的最能安慰人心的咒语:“她想问你,怎么这么瘦了呀?”

  陆相晟哀恸至极:“愧为人子!”

  陆相景站在一旁用袖子狠狠地一擦眼睛。

  “舅父让我问你,想好自己要干什么没,想好了就不要后悔。”

  陆相晟和陆相景兄弟俩披麻戴孝,对着烧纸。陆相晟在母亲灵位前默默烧纸。

  陆相晟闭着眼睛,一张一张添纸。火盆里的火温暖明亮,火光柔柔地笼着兄弟俩。陆相景一向敬畏陆相晟,抄报上骂他营私肥家,侵牟民利,他是不信的。陆相景甚至不明白哥哥怎么突然就摔进泥潭,仿佛他才是败坏官场风气的由头。

  陆相晟没有回答。

  陆相景刹那间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冲进家里那些人口音很杂,压根不像南直隶的人。”

  陆相晟看一眼院中认真为母亲做法事的权城,莲冠法服,飘飘欲仙。

  权城说,陆老夫人已经回归天地,无忧无怖,永得安宁。

  陆相晟感激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母亲,陆相晟愿意信他。

  陆相景看着哥哥双手发抖,他希望哥哥能说点什么。

  陆相晟终究,什么都没说。

  摄政王对于陆巡抚家中被砸十分震怒,南京诸司立刻上书,言明陆家田地账簿清楚,陆家每年缴纳租税分毫不差,所以才没有罚抄,并非暴民声称的避开陆家不清丈。上书中十分赞扬陆巡抚奉公不徇私,从不以权谋利多侵多占。

  王修气得眼前发花,个个都厉害!司谦在一旁站着:“王都事,南京锦衣卫来信,抓到数个聚众闹事之人,全是游民,并非本地人,怎么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修冷笑:“有点用么!”

  理论上,南京锦衣卫并不隶属司谦,司谦也没争辩。王修痛心疾首,全是因为自己失察,上次曾芝龙的事一闹,这次王修一直密切关注北京,右玉,宣府,随时弹压。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出事的是南直隶。

  王修捏鼻梁,成庙一去,卫所被大肆清洗,半死不活,锦衣卫人手不够。

  太祖太宗时期最为人诟病的手段,几乎天下都是锦衣卫。如果恢复,未尝不可。天覆地载,就该都是摄政王的耳目。

  王修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司谦离开,王修一路走回研武堂。研武堂已经几日未熄灯,大员们在研武堂轮值,一刻也不能歇。摄政王ji,ng力惊人,日夜不休仍然神采奕奕。京营守开平卫,天雄军守宣大线,秦军守延安府宁夏卫,防卫坚固。

  “陆相晟刚刚上书,天雄军获得大量战马。”摄政王沉稳和缓厚重的声音高傲地在诸位大员头上回荡,和在武英殿时一模一样。摄政王背后就是大晏地图,九边沿着长城屹立。

  “诸位参陆相晟擅权敛财,欺压商民。孤看到陆相晟查开中账,自筹军资军粮军器,并未跟孤要一文钱。陆相晟的天雄军驻守捍卫宣大一线,誓死不退一步。诸位卿想过没有,万一长城破,金兵入关,诸位会怎么样?”

  一直不声不响的杨阁老高声道:“臣等死国!”

  摄政王是烦他,因为他主张弃守山海关外,适当安抚建州。他也不是没好处,他不属于任何一党。王修收到的各种党争名册,从来没有他。

  “卿意气可嘉,孤只看现在。岂可让固守边城之臣的血凉透?陆巡抚有功于国,孤已启奏陛下,应当嘉奖。”

  陆相晟现在被攻讦得十分不堪,堂上众人没说话。摄政王就笑了,笑意是天边时隐时现的雷霆,忐忑不安地等待霹雳。

  “孤为何要立研武堂,众卿可知啊。”

  摄政王的目光扎透了所有人:“研究武学兵事,护佑天下太平。研武堂诸位教授各个ji,ng忠报国,镇守边关,开疆拓土,从无一丝犹疑。国之士,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研武堂将军至今,可有辱没君命国体!”

  朝臣垂首,摄政王手里拿着两本奏折:“皆是陆卿所呈。一是母丧,请求丁忧。边关用人之际,孤只能夺情。另一个,陆卿请求停止调查暴民冲击陆宅一事,言民皆无辜,此非常之时不值得多生事端。诸位卿说呢?”

  研武堂沉默。

  摄政王终于疲惫,捏捏鼻梁:“去安徽找能刻宝钞雕版的雕工来。兵部随时呈报京营战况。散了吧。”

  所有人离开研武堂,摄政王仰在椅上,背后靠着大晏磅礴的山川。王修轻轻站起,摄政王手里攥着陆相晟的奏折,越来越用力,指关节泛白。

  “臣失察,臣无言以对……”

  摄政王没睁眼,另一只手握住王修的手。

  王修轻声汇报南京仪卫司调查这件荒唐至极事情的结果。

  一切都很诡异,发展得太快了。

  成庙血腥镇压泾阳党,严厉禁止结社。但是成庙一去,所有的思想像火一样,重新蓬勃燃烧。士人结社,高谈阔论,并没有多限制。南直隶对清丈土地多有微词,本身南直隶的刊印就比北直隶更加宽松,抄报报帖异常发达。

  十一月南直隶便开始清丈土地,清到月末,所有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土地全都被过了一遍,唯独没有陆家。陆相晟不在,陆相景只是个少年人,母亲病重,手忙脚乱。舅父很照顾他们兄弟,只是跟陆家到底不是一个姓,平时并不多过问。陆相景自己上衙门去问清丈的事儿,半天见不着人。

  所有家族的土地全部缩水,历年税款也得查,查得所有人一肚子火,偏偏陆家一点事都没有,没人去查陆家。南京衙门各个田庄一五一十地清查,一东一西的田地ji飞狗跳,中间夹个静悄悄的陆家。

  越查问题越多,南直隶官田居然早被世家大族瓜分得一干二净,并且这些人是不交税的。普通佃户一年苦熬下来一半以上交租,山主地主坐拥数十万良田一年只用交二十两银子。报帖上早有含沙s,he影,读书人容易给人煽动,群情激奋,如此折腾土地,简直民不聊生,偏偏南京衙门就是不查陆相晟。陆相晟进研武堂“刚得任事之权,便为营利之计”,以至于南京衙门如此谄媚阿谀。士人早为官场佞风谀俗不满,要正官邪风气,一股火越拱越高,越拱越高。

  士人要求更彻查南直隶尤其是南京衙门这些年的税收,本来矛头对准南京衙门,一夜之间风向却莫名其妙突然转向陆家,四面八方的怒火团团汇聚。

  “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我甚至曾经以为,陆相晟可能是研武堂里最安全的。陆卿碧血忠心至此,到头来竟然是我,完全没做到不负君子。”

  不负天子,不负君子。

  王修心里又酸又痛。第一次见陆相晟,他就在官服底下穿孝衣。这一次……

  摄政王太阳x,ue的青筋一跳一跳。许久之后,摄政王轻声道:“我到底是在跟谁斗呢。”

  摄政王几天没睡,王修用薄荷油帮他按摩太阳x,ue,听摄政王自言自语,他到底在跟谁斗?

  王修眼前浮现诸位朝臣站在研武堂中,地面上那盘根错节乌压压一片的影子,一片深渊。

  陆相晟是被报复了。开中账,摄政王想查都撞得头破血流,他全给掀起来了。

  研武堂外面y惨惨的天压着,要下雪不下雪。王修看到两个人在研武堂外面站着,微微一愣。老头子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年轻的是宝钞司郎中陈冬储。

  李至和朗声道:“都察院李至和巡视监察完毕,归京复命。”

  陈冬储捧书而立:“宝钞司陈冬储奉命核算天财军储供用,各项出纳全部核算完毕。”

  一老一少在研武堂外挺拔而立,头顶苍天。

  摄政王一睁眼,眼神清明:“我对不起陆相晟。决不能再出第二个黄纬。”

  山西巡抚陆相晟治军有方,镇守边关,摄政王向皇帝陛下请赐。皇帝陛下准,赐山西巡抚陆相晟镇寇斩马剑。

  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天威赫赫的皇家仪仗送去山西。

  持剑者一切行事,皆为圣上钦裁。天子不问,君无戏言。

  第243章

  南直隶的暴乱被快刀斩乱麻地镇压下去, 陆相晟上书请求不要再深究。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到达山西, 不容置疑。

  陆家兄弟把镇寇斩马剑供在母亲灵位前。

  陆相景不回去了,要与兄长同进同退。家产有舅父打理,但说来说去都是身外之物。

  “娘教导过,男儿来世间一趟,理所应当建功立业, 决不可囿于细枝末节。既然兄长镇守边关, 我理所应当追随。”

  陆相晟伸手按住陆相景的背, 千言万语涌在喉咙, 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拜过母亲, 陆相晟和陆相景起身,给权城深深一揖:“多谢权道长。”

  权城吓一跳:“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陆相晟伸手握住权城的胳膊:“我们兄弟俩没用,多谢权道长c,ao持。”

  怪力乱神其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陆相晟昏倒陆相景年少, 那几天全靠权道长,里里外外照料。

  陆相晟披麻戴孝握着权城的胳膊。他手劲儿大, 握得权城眉头一跳。权城叹口气, 拍拍陆相晟。

  “令堂有你们兄弟俩,她很自豪。”

  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居然是陆相晟的, 这一点曾芝龙着实没想到。第一把是白敬的,曾芝龙很服气。第二把是陆相晟的,曾芝龙用手指摸摸下巴。现在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北边防线比较重要, 所以一共有两把了,虽然他以为是宗政鸢。李瞎子目前根本没明白海面更重要,这么说必须干一票大的,让李瞎子尝一口海面生意的甜头。镇寇斩马剑北边两把了,南边怎么说也该轮上一把。

  曾芝龙拄着cha在桌上的佩剑想心事,一只靴子蹬在桌边儿上。陈春耘在一边坐着,笑意如春风拂人,心里啐他:就你还想要镇寇斩马剑。长长的会议桌子两侧,坐满了各种色儿的军官们。

  吕宋港暴发梅毒,曾芝龙没敢在吕宋港多呆。他声明谁要染上脏病就阉了谁,但是对手下这一帮玩意儿实在不信任,管得住裤腰带才奇怪。曾芝龙狂轰吕宋港把葡萄牙货船全给轰了,出于愧疚把那帮被西班牙军队囚禁的葡萄牙士兵给放了出来。闽商会长林木水平时自吹自擂自己跟十八芝的人如何如何熟,其实就是拐弯儿认识个码头装卸的,所以也没什么人相信。这一下,迎面照脸直接见到了海妖。

  林木水泪水连连,说不出话。

  曾芝龙委以重任,他怀疑林木水是不是没听懂。林木水张着嘴大哭:“您放心!”

  陈春耘捂脸。

  曾芝龙的船队南下,到了勃泥,召开多国会议,陈春耘如沐春风地主持。他的笑意斯文优雅,他背后福建海防军战船的炮塔正瞄着这里。

  他身边的曾芝龙佩剑正cha在桌上。

  曾芝龙深感陈春耘好使,能兼任账房与通译,还是摄政王的喉舌耳目,能代天子言。谁也ji,ng不过陈春耘,于贸易一事上,陈春耘拿着铁耙子刮血r_ou_,一耙子下去见骨。

  再怎么斯文优雅读圣贤书,骨子里到底是个商人,这特么是祖传的看家本事。曾芝龙十分欣赏。

  清远舰送来研武堂邸报,曾芝龙吹个口哨。开平卫打起来了,陆相晟得了第二把镇寇斩马剑。

  海妖给南洋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商队海寇送名帖,在勃泥王宫召开贸易调停。这么多年被海妖追着抢,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海妖。勃泥王吓得把三宝太监的碑竖在王宫外面,“通商修好”四个大字被重新凿过一遍,十分醒目。

  陈春耘担忧贸贸然下名帖估计没人会搭理,曾芝龙只回他一声笑。

  调停当天,勃泥港口停着的船只连帆遮海,各色旗帜飘飘扬扬。冤家对头海商海盗的船并排停着,千古奇景。

  不得不来。海妖,这个所有人心里最惊悚的咒语,突然一天成为具象。风传海妖美貌举世无双,又风传海妖生吃人心喝人血,是个怪物。

  不管是不是怪物,海妖在海面上的屠杀从来没少。如果血液不曾散去,南洋如今应该是红的。

  五颜六色的人坐在勃泥王宫中,不尴不尬,大眼瞪小眼。他们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着对方,虽然再次之前他们已经互相杀得不共戴天。海盗和海军区别不算大,都一样。来参加调停的葡萄牙军官是澳门总督博尼法西奥,一直跟远在北京的弗拉维尔保持通信,所以心里还算踏实。大晏的意思八成是远交近攻,在泰西拉拢一个。弗拉维尔经过不懈折腾,终于在摄政王面前挂了号,拉拢的对象很可能选葡萄牙。

  如果海妖重诺,愿意用贸易利润来赔偿四艘货船的损失,无疑是个好机会。博尼法西奥懒得理对面的西班牙人,眼睛看宫殿顶。葡萄牙国内全民备战,玩命交税就是为了跟西班牙一战。弗拉维尔在信中说大晏正在跟建州开“立国之战”,那么葡萄牙也是一样的。没有战斗力,拿什么立国。

  大厅内一直有低低的嘈杂的低语,直到外面的走廊响起脚步声,一堆麻雀瞬间安静。大晏官员不穿这种带跟的硬底靴子,所有人ji,ng在一瞬间都明白即将走来的是谁,顷刻恐惧抽走了空气。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下一刻门扉被一脚蹬开,阳光澎湃涌入,室内暴起的风一卷,光与影纷乱狂舞,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热烈开幕又迅速落幕。

  那人站在华丽的门外,一对美得战栗的眼睛看着他们,他们终于见到了他——

  海面上的王,似笑非笑。

  海妖没打算跟他们废话,海妖身后有个货真价实的大晏官员,符合标准印象,斯文,不强壮,微笑。大家很快就会明白这个年轻官员并不是他看上去那么好糊弄,被他咬上,连皮带r_ou_。

  曾芝龙对商榷很不在行,他在想自己的事。陈春耘得知开平卫开战,一时之间有诸多感慨。他平时并不爱说陛下殿下之事,认为那样不敬。但开平卫开战,他突然滔滔不绝,讲他第一次从广东进京,见到了摄政王,如何英武如天人。他那时候跪在摄政王面前,心心念念就是出海,持节替大晏开一条海路出来,互惠互利,互通有无。

  陈春耘赞扬摄政王谋定后动的深沉与多智,讲了建州围城时摄政王的决断。可惜曾芝龙不懂商王武丁三年不言和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典故,心想幸亏不是李瞎子最窝囊的时候进京的,如果正撞上那时候,自己八成转身就走,不会多看这位王一眼。

  李奉恕,就该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曾芝龙才愿意虔诚仰望。

  既然开战,那么最需要的就是钱。曾芝龙非常愿意用银子的海浪砸一下李瞎子。陈春耘忧虑这么多白银突然走公账会对大晏有冲击。曾芝龙一耸肩:这就不关我的事儿了。要不,就用金子砸李瞎子?

  陈春耘的耳朵滤掉曾芝龙一切不敬言论。

  那就金子。海妖微笑着,舔舔牙。

  南京锦衣卫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返回,一进南京看见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正扶着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人下马车。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站在后面,微微垂头。

  那黑衣大氅径直往里走,一个锦衣卫眼尖,隐约见到这个被兜帽遮住脸的人戴了一副皮手套。皮质光滑坚硬,仿佛铁铸。

  司谦恭恭敬敬跟在后面,南京的锦衣卫们心里肃然,这位什么来头?

  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跟着司谦,所有锦衣卫站着,大气不敢出。

  那人上首坐着,司谦萧珃一左一右站在堂下。司谦低声道:“王都事,这位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

  兜帽遮着脸,那人丝毫未动。

  萧珃胆战心惊:“上官从北京来问罪,卑职不能推辞。这一次事情实在荒唐,堂堂当朝大员被暴民抄家,卑职事先毫无察觉,难辞其咎。”

  北京来人依旧没动。

  萧珃慌慌张张看司谦,司谦垂下眼睛。萧珃视线落到那一双皮手套上。太像铁铸的了,锋利无比的两只手,随时绞杀血r_ou_。

  萧珃撩衣跪下:“上官责罚,卑职绝无怨言。”

  司谦暗叹,问道:“萧指挥可还记得太祖为何立锦衣卫?”

  萧珃心里苦笑,回答:“锦衣卫仗巡卫仪仗,一应盗贼j,i,an佞,锦衣卫密缉逮捕,直上天听。”

  司谦不再言语。萧珃把心一横:“上官,南京锦衣卫现员三十人,留守司一定要裁撤我们,说锦衣卫祸国殃民为非作歹。卑职不服,可又有什么办法?”

  “谁说要裁撤你们。”

  摄政王身边来人终于说话了。萧珃心里一瘆,深而藏的嗓音余音缭绕,静水下奔腾杀机。那人撩开兜帽,秀骨飒爽天成,顾盼清莹澄澈。

  萧珃看着他一愣,司谦咳嗽一声,萧珃回神:“王……王都事。”

  王都事微微一笑:“没用才会裁撤。你现在,能告诉摄政王殿下什么?”

  萧珃看司谦,司谦还不看他。卫所被清洗怕了,锦衣卫指挥使都得是家世数得上的才能领职,但萧珃家世真的不咋样,他跟司谦一个情况,前面的人死光了。

  萧珃控制不住看王都事的皮手套,甚至想像这双手已经绞杀了多少人。他瞬间颤抖:“卑职……这就查封所有抄报报帖书局报馆!”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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