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其它小说 > 摄政王 > 第59节

第59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59节

  第236章

  女真跟汉人打了多久, 蒙古就跟女真打了多久, 边境未得一日太平。

  金国建立,金兵横扫辽东,蒙古部落不断被征服,不肯臣服的则被驱赶或者屠杀。亲大晏的往西南方向走,亲鞑靼的往西北方向走。阿特拉克绰部原本不在此地, 也不叫这个名, 只是被迫从察哈尔迁徙至此。林丹汗想要一统诸部恢复昔年荣光, 在科尔沁与金兵交锋大败, 结结实实被人从美梦中拍醒。

  老天并不独独对大晏狠, 越往北越荒凉。草原水草成片褪却,荒漠连天,无法放牧。去年冰灾,今年风雪提前, 早上太阳升起,有人抱着被冻死的牛羊嚎哭, 更多的人却埋在雪里永远无法醒来。

  天下难民一样贱, 全都奄奄一息,无人搭理。

  苏图离开京城那天, 对王修道:“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王修目送苏图走远。他们不是朋友,但互相熟识将近一年。苏图千里迢迢送土默特部九娘子给的消息穿过长城进入大晏,想要提前报告鞑靼大军要过杀虎口,却碰上成庙驾崩,朝臣清洗锦衣卫卫所。苏图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进入北京, 那时右玉为了抗住鞑靼大军几成空城。

  命运这种事。

  阿特拉克绰部被驱赶向西迁徙,原本只能挣扎求存,这两年突然发现一条很隐秘的商道。从大晏的张家口出来,悄悄地沿着长城北边躲过大同宣府的大晏防卫军,绕过山海关,直接进建州。

  走私线。晋商往建州走私的路线。

  阿特拉克绰部截杀这条线上的晋商,他们都惊了。隔着一条长城,大晏年景什么样大约都知道,一样惨,这些走私商人居然能卖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各种晏军制式的火器。有几箱怪模怪样的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好像有个机括,但按不下去,不知道怎么用。整整一个商队陆陆续续二十几辆骡马车,全是军资粮草。

  商队刚撞上阿特拉克绰部的时候也懵了,这条路上以前并没有这么个部落。这条隐秘的商道其实存在了很多年,阿特拉克绰部纯属误打误撞。

  商队被截杀,建州震怒。黄台吉比努尔哈济有头脑,知道商业重要,封晋商做“皇商”,这条走私线是建州的支撑。晋商死了可以再换,这条线却绝对不能停,莫名其妙撞上这条线的阿特拉克绰部无论如何不能留。

  哈齐的小儿子阿福齐与黄台吉大儿子尔垂领兵征讨阿特拉克绰。刘山前脚南下去复州,阿福齐与尔垂后脚出城提兵北上。

  刘山已经离开,谢绅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任何人找上门来。他并不信任刘山,但希望冒险启用马夫是值得的,伊勒德那篇涂鸦或许有用,或许又是个圈套。小馒头乐颠颠地跑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小孩子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兴奋。谢绅看着小馒头小小的背影,心里柔软一下。

  还是小馒头好,永远直来直去,想要糖的眼神都藏不住。

  风雪狂作,伊勒德冒着大雪走来。他把阿灵阿哄得异常好,阿灵阿十分信任他。伊勒德勉强开门再一关门:“两天之后你就去考试,最好考中。”

  谢绅用毛笔沾水教小馒头他们写字,闻言没有抬头:“知道了。”

  伊勒德坐在对面,木桌上仍有刘山的血迹。血迹最难清除,大概因为血是活人日夜奔涌的ji,ng魂,生生不歇的执念。那个用血写的戚字异常顽固而且顽强,百折不挠。伊勒德勉强弄干净,木头纹理仍然渗着弄不掉的血迹。

  看不出来是个字,可它就在那里。

  “阿福齐和尔垂出沈阳提镶蓝旗往西过察哈尔讨阿特拉克绰部。”

  谢绅一愣:“那不是……离北京非常近?”

  伊勒德面无表情:“是非常近。你以为上次黄台吉怎么进京的。”

  谢绅心里一动:“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么?”

  伊勒德看他一眼,谢绅自知失语,问这个做什么。炉火微微,伊勒德两只眼睛金上浮火:“朵颜卫的。”

  “我是山西平遥的。”

  伊勒德和谢绅相对默坐,中间炉火不旺,星星点点,蓄势待发。

  风雪横扫整个北方,镶蓝旗军顶着风雪强行军,多有冻伤。必须把阿特拉克绰部清理掉,在今年更冷之前让晋商再来一回。沈阳去年就是靠着晋商的走私勉强挨过冰灾,今年本无余粮。

  风雪中萨满的祈祷声顺风飘荡,巫音悠扬空灵,穿透风雪,直达天际,金兵一步也没有停,常年的征战让他们完全习惯,一直麻木,忘记恐惧。

  萨满挥动着手鼓跳舞,与天沟通,祈祷风雪休止。士兵默默路过萨满,萨满高声吟唱,赐福给所有战士,让他们不要惧怕死亡,死亡是荣耀。

  阿福齐一抬头,忽然叫道:“天晴了!”

  风未减小,锐利的金色阳光破开厚厚云层,辉煌万千的光芒碾过蔼蔼雪地。阿福齐大喊:“天佑吾等!”

  金兵加快行军,杀向阿特拉克绰。

  金兵行进一线,竟然未遇到任何晏军卫所。

  宣大防线,形同虚设。

  金兵铁骑号称天下无敌,远胜当年蒙古铁骑,在阿特拉克绰仍然遇到激烈抵抗。尔垂性情急躁,阿福齐虽然擅长打仗,杀性不重。尔垂并不听他的,一力要全攻,杀光黄台吉道路上所有碍事的人。阿特拉克绰用截获的晋商走私军火和金兵对峙,炮火炸开地面积雪,在阳光下晶莹飞jian。

  阿特拉克绰部曾经是大晏在辽东的藩屏,被女真人赶出太宗皇帝钦赐的领地。蒙古铁骑已经成为传说,女真铁骑正在创造传说,接连十年把晏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上一任辽东督师方建曾说五年平辽,可惜到底没挡住女真铁骑的步伐。大晏自身难保,哪里保得住曾经的卫属藩屏。

  阿特拉克绰部退入城中,伤亡惨重。金兵用硕大木槌攻城,阿特拉克绰部木门破旧,沉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击,木门渐渐出现裂缝。阿特拉克绰部用火铳在城墙上轰杀攻城队,竟然看到了大晏的攻城披甲,扛攻城锤的人共同披着一张巨大的铆钉甲,城墙上的人倒火油都烧不透,火铳轰也轰不到人。

  阿特拉克绰的首领慌乱之间踹到一只箱子,还是那怪模怪样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他使劲摁两下,那机括就是摁不下去。

  城门即将爆开,所有火器全部用光,首领一叹,扔了那不能用的火雷,今日便要亡了。首领环顾一圈,部落中老弱妇孺都缩在这里,女人捂着小孩子的嘴不让哭,惊恐地看首领。

  城外厮杀仍未停,火药全部用完,往城下扔石块,一人被金兵火器打死另一人立刻补上。金兵用的全都是晏军的火器,甚至可能比晏军的火器还要新。阿特拉克绰只能战到最后一人,双方都很明白,年景艰难,养不起俘虏。

  金兵工程木槌一下一下撞城门,城门中挡无可挡,一群士兵只能用身躯扑到门上强行挡住,被槌得血沫喷涌胸骨尽裂,全身软如烂泥。巨大的木槌一锤,人群仿佛狂浪中的海草往后一倒,攻城木槌往后一退,海草又扑上去,结结实实护着门。

  城墙上没剩多少士兵,城中亦无石块可砸。穷途末路等死时有人声音带血地喊一句:“看那个!”

  天边有旗。

  炽火色,绣金字,拂风纵横飞舞——晏字旗!

  晏字旗越来越多,赤焰焰焚天而燃。

  首领登城,看得目瞪口呆。金兵装备都使用晏军的,总不至于连旗也用晏字旗?

  可是晏军十年没出过长城了。

  阿特拉克绰部一愣,连阿福齐和尔垂都愣了,晏军何时出关的!阿福齐大叫:“全力攻城!”

  阿特拉克绰部更多的士兵扑向城门顶着,晏字旗越烧越近,首领这才看清晏字旗后面还有另一面旗:

  天雄。

  天雄军?

  金兵探子跑回来:“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步卒,不是骑兵!”

  尔垂冷笑:“十年没见乌龟出壳了。突然出来,想干什么?趁火打劫?”

  阿福齐却琢磨事情不对,晏军缩收城门很少主动出击,这帮不见经传的天雄军是谁的军队?阿福齐一挥手:“步卒继续攻城,骑兵跟我过来!”

  尔垂道:“何须用你?我上去看看。”他年轻气盛,从未经历过失败,领着骑兵队便冲了上去。

  尔垂领着铁骑奔腾上前的那一刻,阿福齐就知道,不好了。

  很多年之后眼下所有的惨烈变成了史书寥寥几笔,这一年,这一天,天雄军一战成名。

  惨烈的步卒对骑兵,血屠阿特拉克绰城外。死亡和恐惧以及血腥都失去记录,只有剩下荣耀。

  山西巡抚陆相晟率领三千天雄军大破女真铁骑,十年之内,步卒对骑兵第一次惨绝人寰却无需置疑的胜利。天雄军有最出色的战士,只是天雄军没有马,只有命。骑兵飞踏过去弯刀砍在骨骼间,天雄军就跟不知道痛一样把骑兵拽下马。骑兵一旦离开马死路一条,骑兵被自己的爱马一脚踩穿肚子。

  天雄军杀至近前,大萨满指着那个满脸血骑在马上的男人大叫。他的叫喊透着巫音,飘渺的呐喊空灵透彻:沾上这个男人,就会死!

  杀戮是祭神的仪式,神睁开眼,看到大地上血污烂泥,不见雪色。

  那个满脸血膂力惊人的男人一枪把尔垂打下马,对着语无伦次大喊大叫的大萨满微微一笑。

  阿福齐知道自己杠上硬茬了,已经很多年没在晏军中看到这种骨头。天雄军,他记住了。尔垂重伤,他只感觉到迎面一阵风,这阵风瞬间又成为千钧重锤,重重把他打下马。他是重骑兵,一旦摔下马自己爬起来都困难。阿福齐纵马上前一探枪,尔垂伸手抓住枪杆,阿福齐拍马拖着尔垂转身就跑,身后的骑兵瞬间涌上来拖住陆相晟掩护住他们。

  阿福齐不能让尔垂死在自己跟前,尔垂是黄台吉的大儿子,自己的兄长阿敏刚刚被黄台吉弄死,自己的父亲哈齐……曾经差点降晏。

  尔垂死了,阿福齐完了。

  “撤军!撤军!”

  金兵撤走,大萨满离去前,盯着那个皮肤白皙孔武有力的男人看。

  “沾上他就会死。”大萨满喃喃自语,“他从神身边来。”

  天雄军,胜。

  第237章

  尔垂被陆相晟一枪打下马伤势严重, 金兵撤军之后阿福齐焦头烂额。沈阳现在内部清洗, 正蓝旗大小军官被洗掉了一千多人。他本来就跟黄台吉的弟弟阿獾走得有点近,阿獾跟哈齐一样,差点成为建州继承人。哈齐被努尔哈济囚禁至死,阿獾没被黄台吉整死目前也元气大伤。阿福齐是个圆滑的人,他的出身却总是在逼他表明立场, 因为他的父亲差点降晏, 他就是个叛徒的儿子。

  大萨满口中发出辽远的声音, 他一甩铜铃, 铃声不大, 却在风雪中清越激荡。

  阿福齐在帐中大骂:“那个人是谁!出沈阳之前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有什么天雄军!”

  尔垂抽气一样喘息,嘴边鼻孔有粉色血沫。被惊人的力量当胸一枪,阿福齐害怕尔垂被他自己的胸骨或者肋骨扎肺。

  大萨满并不惧怕阿福齐的怒火,他谁都不怕, 在寒风中走着奇异的步伐,身上缠绕的彩带飘荡飞舞。

  “他是谁……他是谁……”

  建州缺医生, 萨满随军大多数时候是当医生用的。阿福齐一口怒火压在胸腔, 到底也不敢真的对着大萨满发出来。尔垂快没气了,阿福齐急得打圈, 这还能回沈阳吗?

  大萨满闭着眼,古老的咒语悠扬吟唱,唱的在场所有军人毛骨悚然。大萨满在跟世间万物对话,直接穿透了他们的皮囊。他们的灵魂第一次被如此直视,只能战栗。

  “陆相晟, 他会自杀的,他快自杀了……”

  阿福齐恨不得薅着大萨满的领子把他拖进来给尔垂看看,黄台吉大儿子奄奄一息!

  大萨满闭着眼一歪头,非常迷惑地站在风中。

  “不对……陆相晟身后有人,比他还魁梧的男人,像守护神……不该出现,不该出现……”

  阿福齐忍无可忍:“您进帐看看大贝勒!”

  大萨满瞬间转脸对着阿福齐,没有睁眼,阿福齐却差点没忍住往后一退。

  大萨满用虚无缥缈的声音轻轻微笑:“陆相晟死了,大贝勒就会没事。”

  阿福齐全身发抖,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难道让他现在回去杀陆相晟!

  大萨满站在风中,又一摇铜铃。

  陆相晟身后魁梧的影子瞬间睁开眼睛,大萨满吓得往后一仰:“这到底是谁!他不该存在!”

  阿福齐已经听不懂大萨满在胡扯什么了:“快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懂治疗的人,没有咱们就连夜拔营去最近的金兵驻地!”

  阿福齐不敢看尔垂的胸前,尔垂的护心镜都被陆相晟给打凹了。阿福齐征战这么多年,这种非人的力量,第一次见。

  金兵撤走,天雄军伤亡过半。关内需要一次大的胜利,白敬活捉高迎祥。长城外亦需要一次胜利,哪怕是用血r_ou_来换。陆相晟冲出长城就没想过要回去,大晏异常需要一场步卒对骑兵的胜利,因为晏军缺马,晏军只能寄希望用命搏骑兵。陆相晟在千军万马里第一眼就看到了尔垂,他不认识他,但是他认得尔垂身上盛气凌人的架势。年轻人马上功夫扎实,可惜他轻敌了。这个毛病会害这个他一生,直到他死亡。

  金兵迅速撤离,步卒根本追不上。陆相晟骑在马上,摘了头盔,一回头看他领出来的天雄军,个个都是他悉心训练出来的,今日,他领着他们出来送死。陆相晟攥着缰绳,血漫过眼角往下淌:“给研武堂发战报!阿特拉克绰救下来了!”

  山西巡抚陆相晟领天雄军出边关破女真骑兵。阿特拉克绰部验证印信,用火铳对着陆相晟:“你自己一个人进来!”

  陆相晟骑着马,往里走。城墙上的人以为陆相晟穿着红甲,进了城门才发现,那是铠甲上披了一层血。

  阿特拉克绰部首领根本看不出来陆相晟其实是个文官,被他惊人的膂力折服:“没想到你是大晏的将军。你们已经很久没出长城了。”

  首领很实诚地告诉陆相晟,金兵想屠城,因为他们无意间挡在了一条商道上。截获的米面骡车他们不会归还,因为理论上来说他们抢的是建州。火器几乎用光,但是还剩几箱子废雷,完全用不了。

  陆相晟一看那几箱子“废雷”,眼前一黑。

  “有机括,但按不下去。”首领想演示给陆相晟看,被陆相晟一把薅住手腕。

  “不用了。别碰。”

  你命大。陆相晟心想,你真的摁下去了,不用金兵来屠城。

  “阿特拉克绰部不能在这里呆了。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首领被寒风皴得树皮一样的脸上只有迷茫。又迁徙?迁徙到哪里?冰天雪地,伤员老弱妇孺走不了多远就会死。首领扯着陆相晟的枪,一句话说不出来。很久之后,他很费劲地问:“哪里能容下我们?”

  去鞑靼和土默特部来不及了。草原现在是千里雪野,活物熬不过一夜。金兵迟早还得来,再来一次阿特拉克绰真的要被屠干净了。

  陆相晟一戴头盔:“你们收拾东西,跟我进宣府。”

  首领一愣:“进长城?”

  陆相晟攥着长枪:“是,跟我进长城。长城保护你们。”

  天雄军的参将一把拉住陆相晟,压低声音咬着牙:“陆巡抚,袁应泰的教训正在眼前。收容蒙古难民,结果呢!您想把宣府拱手让人么!”

  陆相晟平静地看他,什么都没说。

  宣府大同作为防线,已经名存实亡很久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箱“废雷”上。连他都没见过几次的振星,居然就已经出现在走私的商道上。

  陆相晟完全不敢想。

  阿特拉克绰部迅速收拾整齐扶老携幼抬着伤员撤离旧城。长长的队伍沉默地跟着天雄军走,极远漠北来的寒风恶狠狠地追着他们撕咬。天雄军最后撤离的人追上来,对陆相晟耳语:“埋好了。”

  陆相晟点点头。

  队伍满怀憧憬地加快速度,无论如何要挣扎着度过这个寒冬。数千年的庇佑就在眼前,这一次,希望它能再一次庇佑向它祈祷的人们——

  “进长城!”

  陆相晟率三千步卒破建州骑兵,北京仿佛一惊:原来晏军对上金兵是可以胜的?

  被人摁在地上用鞋底踩脸踩了十年,都忘了以前的自己什么模样。

  摄政王看着眼前用研武堂驿马送来的东西,面色铁青站起来往外走。王修一看坏了,拉住李奉恕的袖子:“老李,你去哪儿?”

  王修明确感觉到李奉恕的滔天盛怒。李家人不能遇见背叛,背叛最让他们发疯,摄政王曾经多寄予工部希望现在就多狂怒。王修搂着摄政王的后腰,眼睛一热,埋在摄政王背上。

  那么好的振星,那么好的火铳和火炮,那是老李全部的希望,工部要什么老李给什么,为了造火器的建铁老李不惜一切。

  现在看来,竟然是大晏在研究灭亡自己的武器。

  那么好的火铳和火炮,以后是不是统统都要对着大晏?

  摄政王站在门口,没有表情。

  “你看,那是什么?”

  王修没回答,摄政王自言自语:“这是大晏士兵的血和命,大晏军队的脸面和骨气,还有咱们大晏朝廷的尊严和国体。振星居然都能走私……”

  摄政王低笑起来。

  王修收紧胳膊,搂得更紧:“殿下别急,殿下别急,殿下听我说。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我们先找人来询问,就算是工部里有内鬼,也不必打草惊蛇。”

  锦衣卫的人穿过工部的工坊直接带走李在德和郭星起。工坊其他人吓坏了,被锦衣卫带走能是什么好事?

  郭星起是真吓着了,他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跟锦衣卫打交道。李在德很镇定地挡在郭星起的前面:“别害怕。问你什么你照实说。”

  锦衣卫并无固定衙门,李在德和郭星起稀里糊涂被领到一处只有一进的小院。司谦其实是个很客气的人,他越客气就越吓人。郭星起胖大个汉子缩在李在德身后,李在德护着郭星起,仰着下巴:“司指挥,我是他顶头上司,你有话问我便是,我不知道,他更不知道。”

  司谦上下一扫李在德:“李巡检,陆巡抚大破建州骑兵,这事儿你知道。”

  李在德梗着脖子:“知道。陆巡抚了不起。”

  司谦平静:“陆巡抚抄了一条走私商道,发现了……这个。”

  一个锦衣卫抱着一枚沉重的火雷过来,李在德转头一看,差点昏倒:“这不是振星?”

  司谦点头:“正是。”

  李在德急得嗓子里有血腥味,难道是工部漏出去的?他想起旭阳告诉他,建州金兵用的其实全是晏军的火器,就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私出去的。李在德电光石火之间甚至想,他的德铳要是被人调转了铳口,瞄向大晏,他要怎么办。

  李在德跟着锦衣卫来的时候忘记摘眼镜,他用袖子抬起眼镜一抹眼睛,拖着郭星起仔细检查振星。

  郭星起喃喃自语:“好像不是工坊的工艺……”

  司谦平静看李在德,微微一扬眉毛。李在德冷汗滚滚,审他的是司谦,不是摄政王,这件事已经很严重了。李在德平复气息:“司指挥,不是我们工坊的工艺,这颗振星做得很粗糙。”

  司谦看一眼振星,李在德摇头:“炸还是会炸的。但的确不是我们工坊做的。”

  司谦板着脸,李在德微微握着拳头的手轻轻颤抖:“我觉得,可能是振星的图样出问题了。”

  尔垂终于咳出一口血沫拽着阿福齐。他的肺是个破了的风箱,阿福齐半天才明白他说什么:返回阿特拉克绰。

  尔垂沾着自己的血翻身在营帐地面上写了一个词:火雷。

  阿特拉克绰不明白自己必定被屠的命运起因其实不是什么走私线,只是那几箱子机括摁不下去的“废雷”。尔垂奉秘旨取回几只箱子,阿福齐根本不知道。尔垂额角青筋暴起:“回……回……阿特拉……”

  阿福齐为了安抚尔垂,只能派一小支建州骑兵冲回阿特拉克绰部旧城。阿福齐所料不错,远远一看旧城就空了。找什么火雷?那一小队骑兵骑着马跑向旧城,骑兵们突然听到有爆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在那一瞬间,看到自己和马匹暴烈开的血r_ou_碎渣。

  阿特拉克绰部旧城的门口,一路上血r_ou_横飞,仿佛烟花。

  想要振星,陆相晟送给你们。

  第238章

  陆相晟领着阿特拉克绰部进入宣府关卫, 宣府卫总兵看着他:“陆巡抚, 希望你不是下一个袁应泰。”

  陆相晟持枪而立:“华夏不舍一民。”

  山西巡抚陆相晟上书痛陈宣大一线防卫犹如筛子,防卫懒怠,烽火迟滞,无法相传。钞关形同虚设,野径小路出去的走私商队根本抓不住。宣大一线往东便是京畿粮道, 守不住京畿粮道, 北京城危矣。当初丢了开平卫, 陆相晟至今痛心疾首。开平卫下来就是北京, 简直就像是扎在大晏喉咙上一根刺。

  女真不可款, 边防不可退,陆相晟愿死守北境大门,绝不后退一步。

  陆相晟一交折子,看着研武堂驿马奔驰离去, 心里怅然。他不怕死,但怕辱。满朝胸如缝隙, 喙比手长的, 都忙着含沙s,he影,都研究同僚倾轧。多得摄政王殿下明察秋毫, 信任无二,否则他早死在刀笔吏的手里。何时朝臣能上下一心效死,大晏才能找回昔日荣光。

  李在德和郭星起当夜并没有回家,老王爷左等右等,打着灯笼裹着旧棉袄就上街了。其实他什么都不求, 他只求自己儿子平平安安。老头子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他自己也摇摇晃晃。没人肯帮忙,老王爷不知道能找谁。一辆奢华的马车在他身边停下,老王爷根本没看,坚定地颤颤巍巍地往工部走。王修从马车上下来,几步跑上前握住老王爷的手:“您快上车,先送您回家。”

  老王爷看王修:“我找我儿子。”虽然嘴上叨叨自己是二十四藩周王的后代,他平时是有点怕官家人的。平民百姓还有名字,他空有一个姓。王修解下自己的披风给老王爷披上:“您先上车,我慢慢跟您说。李巡检没事,明天他就回来了。真的,李巡检不会有事。”

  老王爷执拗:“我去找小邬或者旭阳,我要我儿子。”

  王修就怕李奉恕盛怒的时候有人找他不痛快,李奉恕的气性一旦起来谁都拉不回去。

  “李巡检今天有事要被叫去问话而已,老叔上车。”

  老王爷坚定:“他们说我儿子通敌叛国被抓了,我要去找摄政王,我儿子绝对不会通敌叛国。”

  王修一蹙眉:“老叔,谁告诉你的?”

  寒风一吹马车前的灯笼,光影搅动,明明暗暗。老王爷急糊涂了,谁告诉他的?他想不起来。今天恰好小邬和旭阳全都不在,老王爷六神无主。

  “明天一早我亲自送李巡检回来,哪里什么通敌叛国,开什么玩笑?老王爷听谁挑唆?”

  老王爷难得清明:“我儿子没事,鲁王府的马车为啥会出现。”

  鲁王府戍卫半拖半架地把老王爷掺上马车,王修握着老王爷的手:“老叔放心,只是工坊的打样烫样出了问题,李巡检和他手下的工匠们被叫去问话。老叔不回家,就先去鲁王府。”

  王修用马车把老王爷带回鲁王府,老王爷嚷嚷着要见摄政王,王修安抚老王爷休息了。

  “今天晚上京营有进出么?”

  一锦衣卫回答:“没有。明天京营要拔营往北,今天没有人进城。”

  王修拢一拢身上的羊绒大氅,举着烛台往回走:“看着老王爷,不要让他闹。郭星起的祖母着人照顾安抚,不得出错。”

  “已经有人去了。”

  王修攥着烛台心里发怒,京城成筛子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要蹦跶两下。谁告诉老王爷李在德通敌叛国的,怎么就那么快!

  “去查,谁告诉老王爷的。做得干净点。”

  长廊幽深,王修举着温暖明亮的烛火继续往前走,那锦衣卫停下,慢慢退入王修身后的黑暗。王修手里的光温柔明亮,森森寒夜下明媚无惧。王修站在研武堂门口一推门,朝廷大员们蜷在研武堂站着。王修若无其事坐在一旁搦着毛笔准备记录。他扫了一眼这些大官人。研武堂内灯火明亮,诸位大官人脚下踩着墨鸦鸦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别人的影子,在研武堂盛大的光明下暗暗地盘根错节。

  王修疲惫地一闭眼睛。

  金兵大规模南下,即便在长城外,也是擦着北京的脑袋。开平卫已经丢了,后悔也没用。摄政王面无表情,询问兵部一切兵事。周烈直来直去,认为京营应该有所准备,明日拔营候在开平卫以南。若能一举夺回开平卫,最好不过。开平卫离北京实在是,太近了。

  王修嗅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有人笃定摄政王会大发雷霆,并且正在等候。

  可是摄政王除了调兵布将听周烈陈述,什么都没说。

  王修坐在一侧当值,若无其事地又看诸位大官人一眼。

  谁呢,这些帝国肱骨,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在求什么呢。

  研武堂灯火通宵亮着,接近黎明诸位大官人才散去。摄政王拿起一份奏折亮给王修看:“你猜是参谁的。”

  王修微微睁大眼睛,摄政王似笑非笑:“参李在德。福建大旱,建铁仍然千里迢迢日夜不停地进京,纯属劳民伤财,拿生辰纲太湖石作比,李在德就是个不顾人民死活佞臣。”

  王修手心一凉,他眼前又是刚才诸位大员站在研武堂时脚下纵横交错的影子。层层叠叠,一片深渊。

  “哪里是参李在德,是在参我。建铁沿路州府要求停止建铁进京。”李奉恕笑意越来越大,“有人不舍得建铁了。”

  王修心里狂跳,怎么那么巧,是陆相晟出关抄到走私的振星,李在德现在负责火器巡查检修,全权处理振星。摄政王为了建铁清理了一遍福建官场上下,建铁的产量突然增加。以前的建铁哪里去了摄政王顾不上追究,现在建铁进京刚没几天,竟然有人就心疼了。

  怎么那么贪。王修攥着自己的领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能贪得这么大胆。

  李奉恕在灯下坐着,仰脸看王修。他五官太深了,总有半边脸在y翳里,危险又恐怖。他轻声问王修:“最近是不是又收到什么党争的册子了。党派之间攻讦,党同伐异。泾阳党说参谁就参谁,把持学政,无孔不入,是不是。”

  王修心里一咯噔,李奉恕问他:“研武堂里有没有泾阳党。”

  王修手轻微发抖:“老李……”

  “有没有。”

  王修深深地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着吐出来:“……有。”

  “谁。”

  王修尽量不让李奉恕看这些党争的东西,可是李奉恕知道。他近乎求情地看李奉恕,李奉恕问他:“是谁。”

  王修闭上眼:“……陆相晟。”

  研武堂里一片寂静。

  王修从来不会做任何忤逆摄政王的事,现在也不会。他只是低声道:“老李,陆巡抚为国为民,为人亦光明磊落,从不曾为一己私利参与党争。振星绝非他栽赃陷害,还是要……斟酌……”

  李奉恕平淡地看王修,王修坚持:“殿下慧眼如炬,定不会让蛀虫损伤栋梁。”

  李奉恕突然就笑了,笑得王修呆住,李奉恕冲他一伸手:“过来。”

  王修傻乎乎走过去,李奉恕搂着他的腰,把脸埋他怀里:“多谢。”

  王修眨眨眼,李奉恕低声道:“你有没有感觉,今天晚上有人在等我发火。”

  王修没说话,捋李奉恕的背。

  这个时候了,还在内斗。何人不可用,摄政王差点都成为瞄向陆相晟和李在德的枪。

  摄政王目盲时便不在乎所谓的“名册”,现在当然更不会看。京察交白纸,弹劾李在德,栽陆相晟,李奉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谁斗。一旦建铁停止进京,大规模火器改进停止,想再重新启用是不可能的了,建铁会无影无踪。

  “殿下……为他们遮风挡雨。”

  王修弯腰亲吻摄政王的耳朵:“殿下为国士遮风挡雨。”

  李在德和郭星起在司谦面前盘腿坐着,拆那个振星,一个一个慢慢往外拆,有些锦衣卫有点害怕,司谦眼都不眨。

  最终振星被拆成整整齐齐一片零件,李在德跪在地上用手背一推眼镜:“不是京城工坊出去的。铁料明显要更差。”他拿起一块钢片在唇舌中啧了一下,“不像建铁,或者不是纯建铁。应该是掺了别的铁料。找冶铁司的匠人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产的。”

  司谦沉着脸:“李巡检何须推卸责任。”

  李在德一抹脸:“并非推卸责任。图样流出我的责任更大。”

  郭星起用小尺子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量,李在德点头:“不是最终版本的图样。是中间的。振星大改过十一次,这大概是第七次到第九次之间的图样。”

  李在德起身扑扑身上的土:“此事过错全在我,居然让图样流出。郭星起只是个工匠,平时只管配火药,碰不着图样。司指挥,现在工部工坊的所有图样都锁在管军实火器的虞衡司内,您去找找,是不是少了庚、辛、壬三个版本的图样。”

  司谦没动,微微歪脸看李在德。司谦身上缭绕着冤魂的味道,他并不比其他锦衣卫指挥使更好,郭星起不敢看他,一看他就有尿意。

  “我李在德绝不会叛国。”李在德面无惧色,“死便死了,没做过的事不认。”

  司谦目光淡淡看李在德,李在德挡在郭星起身前:“太祖封二十四王守边疆,我是太祖第五子,太宗同母胞弟,周王李樎的直系子孙,我先祖发誓守护河山,我李在德断然不会辱没先祖。”

  京营连夜拔营,全部往北行军。邬双樨整军等待出发,忽而一个把总匆匆忙忙过来。火药厂天天在京郊试炸,西边是京郊戍卫,东边是京营,邬双樨看出这是京郊戍卫看守火药厂的把总,好像是工部虞衡司蒋郎中的一个什么亲戚,李在德在火药厂跟他说过话。

  对方面无血色急急忙忙:“邬将军,不好了,李巡检被锦衣卫抓走了!”

  邬双樨身子一晃差点栽下马,他抓紧缰绳:“你说什么?”

  那把总急得跺脚:“锦衣卫说李巡检叛国!下午抓走了,现在见不到人!”

  邬双樨捏着鼻梁:“你怎么知道!”

  “工部工坊的人都看见了!还有个姓郭的工匠一起被抓走的!老叔在城里转了半天,没人肯帮忙,咱们级别不够又找不到锦衣卫,凶多吉少了!”

  邬双樨一捂脸,全身颤抖。

  他想守住一座城,因为城里有一个人。

  第239章

  大军在夜色中迟缓开拔。三千营, 神机营, 最后才是五军营。旭阳隶属的三千营早就离开京畿,邬双樨从五军营骑马跑出来,周烈身边一直跟着的参将正在指挥装运刚从城里带出来的火器,一看邬双樨,笑道:“小邬将军。”

  邬双樨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广结人缘。周烈身边几个参将, 都跟邬双樨关系不错。那参将以为邬双樨找周烈:“小邬将军, 还没到五军营启程时间, 周将军到前头去了。”

  不, 我找你。邬双樨神色欣喜:“这么多火器, 都是从工部工坊里出来的?”

  参将也高兴:“是,一部分是调的库存,另一部分直接从工坊里运出来的。以往火器管控得都严,几人才轮的上一支火铳。这一次摄政王殿下批准, 火器充足。”

  邬双樨感慨:“我从很久以前就盼望着,什么时候火器能炸个痛快。这一次多亏工部几个军器攻防没日没夜加工。”

  参将并未多心:“是啊, 多亏军器工匠们。”

  邬双樨神色隐秘:“听说了么。城里其实抓j,i,an细呢。你进工坊没听着风吹草动?”

  参将蹙眉疑惑:“没啊?没啥大事儿啊?”

  邬双樨低声笑:“我听吴把总说城里闹得挺厉害的, 锦衣卫到处抓叛国的。”

  参将好像是真不太清楚,半天才想起来, 他领人到工部工坊仓库调运各式火器,隐隐听到说什么锦衣卫抓走李巡检。

  “嗨,就一个,哪儿闹得很大了。不就工坊抓了个李巡检,通敌叛国就特么该抓, 咱们在前线拼命,挡不住身后捅刀……小邬将军?”

  那一瞬间,邬双樨的表情消失了。参将觉得冥冥中谁一伸手掀掉了邬双樨脸上的微笑的面具,邬双樨眼神直愣愣看向虚无的远方。

  工坊只有一个李巡检。

  被锦衣卫抓了。

  在大晏,被锦衣卫抓走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是,就算是皇族,可能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邬双樨喘息越来越急促,背后靠近肋侧的旧伤口岩浆翻涌,在登州时,那个撬出他肋间箭头的小大夫明确告诉他,伤到肺了,除非养着,损伤会越来越大。邬双樨突然跪倒,捂着嘴咳得声嘶力竭,手指缝中血滴淋漓。参将赶紧去扶他,邬双樨谢过参将的好意,自己爬起来,一身沉重的甲片悦耳地轻响。

  邬双樨的马不安地打个鼻响,邬双樨双目发直,牵着马,一步一步走开。

  李奉恕……

  邬双樨攥着拳,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奉恕!

  邬双樨恨不得马上骑马冲回城中,五军营都司骑马过来:“小邬将军!回你营队去!五军营开拔了!”

  邬双樨从未如此希望旭阳现在能在城里。邬双樨咬着牙咽了一声咆哮,嗓子里血腥翻涌。五军营都司被邬双樨的脸色给吓一跳,他怒道:“邬双樨,你干什么呢!”

  邬双樨看他一眼,笑了。

  五军营都司看他眼神疯疯癫癫的,大声道:“拔营擅离职守是要掉脑袋的!小邬将军!”

  行军的队伍黑压压蜿蜒如龙,邬双樨纵马往五军营方向跑。五军营都司骂了一句什么,邬双樨听不见了。

  老王爷一早醒来,闹着要李在德。老头子有点糊涂了,突然有人告诉他,李在德被锦衣卫抓走了。锦衣卫就是活着的黑白无常,索命。被锦衣卫抓走没有好下场,多数被挫骨扬灰。老头子挥开鲁王府来伺候他的侍女,固执地裹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大棉袄,固执地走出卧房,要找自己的儿子。

  李奉恕站在回廊拐角,悄悄看着惊慌失措什么都不明白了的老王爷。王修从另一边的长廊走来,拉着老王爷,温声劝。

  王修看一眼回廊拐角,知道李奉恕就站在后面,心里暗暗一叹,紧紧握住老王爷的手,低声道:“老叔,国有难。”

  老王爷停止挣动,迷茫地看王修。王修声音不高,温柔沉静:“国有难,金兵又要来了。李巡检说他身为李家子孙,自当守卫河山,为君王分忧解难。国幸得李巡检,国需要李巡检。”

  老王爷眼中涌出泪水:“他被锦衣卫带走了。”

  老李后悔了。王修并没有解释,只是温和地看着老王爷,他圆中带尖桃花瓣儿形状的眼睛认真的注视足够给人力量:“老叔,想一想,谁告诉你的?”

  老王爷嘟嘟囔囔:“谁来着……工坊里的,我好像认识……”

  王修引着老王爷走回屋里:“老叔,你可能不知道,李巡检救了多少人。”

  老王爷糊里糊涂,王修温暖的手握着苍老的手指:“李巡检是大英雄。”

  王修瞥见回廊一角袍子边儿一荡,李奉恕走了。

  李在德仔仔细细检查振星,完全进入自己的世界。一个锦衣卫回来,低声对司谦耳语。

  虞衡司锁着的图样少了两份。司谦立刻起身,去研武堂。司谦一推门,朝日初升,辉光瞬间涌进屋内。郭星起一宿没睡,回头一看,被晨光刺得流泪。

  李在德跪在地上趴了一晚上,浑然不觉,嘴里嘟嘟囔囔计算尺寸,抬头问:“冶炼司回信了吗?是不是建铁掺了其他铁料?”

  司谦出门,没有锦衣卫回答李在德。

  王修穿行在回廊中,宽大的羊绒大氅衣角在寒风中招摇。司谦在凉亭中等着,为防暗处的眼睛,王修干脆每次都和司谦在四面空荡的凉亭见面。司谦很直接:“王都事,虞衡司保管的旧图样真的丢失两份。一个版本振星的图样定稿起码数百张,两份图样应该是分批被带出去的。”

  王修闭上眼,再睁开:“这两个版本的图样可以做振星?”

  “金国目前应该是没有能力做,这个黑工坊在大晏境内。李巡检怀疑,被陆巡抚抄到的这一批振星很可能是样品。但如果金国有心,弄一批工匠进建州,两三年内自己做振星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一眯眼睛:“图样居然都能丢!”

  司谦沉默一下,抬高视线,鲁王府简练却别致的亭台楼阁辉煌宽绰。王修顺着司谦的眼神往外看,倏地想起,京王第……南方巨富非常流行的“京王第”,按照鲁王府的规格建造,气派又简朴,这些人怎么知道鲁王府什么样子的?

  王修冷汗一渗:京王第,老早就知道了,居然从来没往图样上想。京王第的图样怎么传出去的?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京王第的图样出去了,鲁王府……

  安全吗?

  王修全身战栗:“虞衡司看管起来,北京各个门都查,一张纸都不准出北京!”

  司谦淡淡道:“虞衡司的蒋郎中已经到锦衣卫别处了。我应该能问出点什么。”

  王修咬牙切齿:“今后一应火器住宅图样,全部锁进锦衣卫暗房,钥匙我亲自保管。振星绝对不能再出错,否则你我皆是罪人!”

  山西大雪,陆相晟站在茫茫雪中。他抬头仰望飘飘洒洒的雪花,一点一点的凉意落在他脸上。山西一直有火器工坊,山西高位官员怕是都知道。晋商走私火器军粮,高等级官员能分大头好处。并不是晋商多大能耐,他们本来也是被豢养的,“和气生财”的工具。

  陆相晟是个文官,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总是让人忽略这个事实。他是正经的科道出身,金榜题名,就职升迁。铅黑的天沉沉地压下来,陆相晟面无表情抬头看着。研武堂里的将军们个个都有问题,宗政鸢砍监军,秦赫云杀总督,曾芝龙干脆就是个海盗。但是,谁的问题都没有陆相晟严重,他知道自己在泾阳党的名册上。

  他知道摄政王对于党争是个什么态度。

  陆相晟想自己的下场很有可能是两边都不容,背叛党派,又被摄政王厌弃。陆相晟绝对不受辱,他没有白敬的心性,进诏狱还能熬得住。

  “陆巡抚英星入庙,命该建节封疆,不必忧心。天雄军马蹄所到之处,攻无不克。”

  神神叨叨的权道长在陆相晟离开右玉之前,板着脸告诉他的话。陆相晟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但知道天地都在看着。碧血丹心,天地可鉴,如此而已。

  张珂站在他身边:“查到两处工坊。一处是做寻常火器,另一处……在做振星。已经能仿得七八分像……”

  陆相晟毫不犹豫:“抄,全部查封,查到底是谁!”

  张珂领命而去。

  陆相晟有意在阿特拉克绰埋振星,事实证明他的设想是对的,振星可以用来对付骑兵,冲锋骑兵规模越大伤亡越惨重。大晏缺军马,天赐大晏振星。

  陆相晟已经不再考虑摄政王或者谁容不容得下自己了。到底读了几年圣贤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振星落到建州手里,他陆相晟,才是真正的天地不容。

  张珂没走几步,陆相晟突然睁眼:“回来!”

  张珂转身:“巡抚不抄军器工坊了?”

  陆相晟看张珂:“不必抄,接管。一般军器和振星都接着做,不过‘物勒工名’,全都给我打上天雄军的字样。”

  张珂全身战栗:“巡抚,您……疯啦!”

  陆相晟平静:“工坊绝对不能停工,所有仓库全抄了,给秦军送去一些。今年陕西大灾,白巡抚大概真的只剩自己身上的骨头了!”

  风雪横扫,张珂牙齿打颤:“巡抚,您这么干,那位会不会认为您……有反心啊?”

  陆相晟攥紧长枪。他是自断仕途,但不在乎。辽东拉不住金兵了,金兵大部队南下,开平卫早就丢了,京营不能顶住,一旦金兵断了北京粮道,城破只需数日。上一次黄台吉误打误撞进京畿没有准备只能抢东西就走,这一次,难说了。

  只求时间足够,摄政王殿下若怀疑他有反心,待平定北方,他自会证明。

  第5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