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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月醒河央 作者:中秋

  第31节

  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卡普尔伸手拔出箭身,一簇温热的湿润迅速蔓延在胸前,双手握着箭轻易一折,将断成两截的木箭随手往脚边一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处勒马回转的图萨西塔。

  “将军,回营让医官来给您”

  蓦地抬手,制止属下伸手搀扶的动作,感受到围拢到身旁的部下们因这突发状况而惊骇甚至有丝慌乱的气息,他们的目光在他胸前的伤口和那位挥剑拼杀于血雾中的法老王身上辗转往来,卡普尔锐利的眼缓缓地垂下,不语。

  片刻后,他拉动缰绳,掉转马头。“撤兵!”

  “什么?!”副将愣了片刻,驱马跟上卡普尔。“将军,现在战况对我们非常有利,如果此刻撤兵”

  “我说撤就撤,你想违抗军令?”侧目,用一双充血的眼狠狠瞪了他一下,那目光比他胸前的伤口更加让人骇然。

  “不……属下不敢。”颔首,不自觉放慢了马速,副将比卡普尔落后半个马身,转头朝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将军模样的人投去一个眼色,示意他们传令。

  那几个赫梯将军明显对于卡普尔的决定不太满意,但又不敢出言质问,更不敢擅自违背军令,只得闷头带着一肚子疑问和不满,低声呵马离开。

  向那片被马蹄踏出的飞沙和重重拼杀的乱影搅动的天地难分的混沌世界看了一眼,副将一夹马肚赶上卡普尔的坐骑。憋了半天,才斗着胆子开口问道:“将军,只要在坚持半天时间,这群埃及人就抗不住了。可是我们现在撤兵,埃及人就能退回城里,我们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士兵,到头来一无所获,属下实在想不通。”

  “这是军令,不需要你想通,只要你执行。”

  “就算是将军的军令,属下也、也想请将军……解释。”眼看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么没了,难道就因为法老王挑衅的一箭,赫梯主帅就将置关重要的胜利拱手送人吗?

  斜睨,卡普尔的目光在部下不服气的脸上兜了一圈,抖了抖缰绳,在身后传来赫梯退兵的号角时,随即他低低一声叹息。

  “埃及法老送我的这一箭,来自于阿努比斯军团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埃及人若是在战场上碰见敌军统帅,首遇不可杀,再遇则屠尽。图萨西塔刚才那箭,就算与我首遇不杀的警告,否则以她箭术的精准,直接照着我脑袋来一箭,我现在还能这般安然无恙地坐在马上和你废话吗?”

  “杀敌先擒首,埃及人打个仗,还搞这些没用的虚规矩。”鄙夷的语气,轻视的态度。

  “你懂什么,埃及人这么做一来可以昭显他们的宽宏大量,更是显示阿努比斯军人的嚣张跋扈,因为不把敌人放在眼里,所以他们可以放你一次。”拥有了令世人羡慕嫉妒的强大富有,即使是在贫瘠的沙漠里,仍可以恣意挥霍着尼罗河水的甘洌和氤氲河风送来的清润,更别提那些取之不竭的丰富矿产。包揽了这些稀世资源后,埃及人的骄傲自大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

  “将军,您想回敬她一次。”

  “她不杀我,我也放她和她的军队一回。再遇时,我们两军便可以杀个痛快淋漓。”

  这座沙漠帝国若不除去,随着它在军事和财力上的不断发展强盛,即便远隔着千山万水,将来必然会对赫梯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所以利用巴比伦和埃及的争端,赫梯以盟军身份出兵埃及,蒙巴萨更不惜派出赫梯三分之二的兵力参加战斗,更下达了绝不和谈的命令。

  这场战争,只有两个结局……若不是埃及灭亡,就是两国九十万大军有来无回。

  ★★★ ★★★ ★★★

  三角洲的急报传入底比斯的半个沙漏时后,在这座王城里的大小官员几乎同时接到宰相乌纳斯的命令,平时相对安静的王宫广场突然变得很热闹,车马络绎不绝。大臣们在广场上碰见了,客套的寒暄还来不及说,就被等候在广场上的侍卫们匆匆带入了议事厅。

  原本这样的大事应该在太阳殿议行,但是由于法老王不在底比斯,太阳殿依律必须关闭。所以逾百的文官武将只得挤在容纳五十人的议事厅内,此刻乌纳斯还未到,官员们交头接耳的说话声很轻,但在厅内圆形穹顶里回荡到一起就变得有点吵人,侍女们悄然穿梭其间,动作小心给每个人送上杯子,于是整个大厅除了说话声,还多了些许器皿轻碰桌面的清脆声音。

  “阿尔尼斯殿下到。”门边响起侍卫的传报,所有人立刻起身,朝着议事厅左侧的拱门弯下腰。

  身着白色祭司袍手握黄金杖的阿尔尼斯率先迈入厅内,俊美的脸依旧有些苍白,隐隐的焦虑令这层苍白更添了一些倦容,他身后跟着乌纳斯和……夏月白。

  对于这位法老王的侍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议事厅,经常出入王宫的大臣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图萨西塔还在底比斯时,这女孩就时常坐在议事厅里抄写文书,前来晋见法老王的官员都见过她很多次。那些官阶较低平日没有机会进宫的官员,则对夏月白多出一丝好奇,毕竟能亲眼见到女王的侍寝也算一件挺稀奇的事情,更何况现在他们的法老王不在底比斯,会议是由阿尔尼斯来主持,这位看起来除了年轻漂亮外,并没有特别之处的侍寝竟然还能一起参加,这真是耐人寻味的事情。

  不过,眼下没人有时间去琢磨夏月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显然利比亚快要攻入边境的消息,远比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寝重要上千倍。

  阿尔尼斯在位于王座左手边的位子坐下,抬手示意大家都坐下。

  夏月白低头跟着乌纳斯,与他一同在王座下方的长桌边坐下来。她似乎刚哭过,鼻尖一抹红,眼底也透着湿润的雾光。

  “紧急将你们召进宫,是要讨论利比利再次侵犯边境的事情。诸位都知道,王此刻正率领埃及大军在红海港与赫巴联军奋战,埃及境内的守军和底比斯的兵力加在一起只有十一万人。利比亚选此时入侵边境,只靠我们防守在三角洲的区区两万人,已经难以抵挡他们的二十万大军。昨夜,利比亚攻破了防守,三角洲此刻应该已经落入了他们手里,依照二十万人的行军速度,利比亚人抵达底比斯最多二十天。到了此时,就需要你们调动手里的所有资源,包括你们的家奴、雇佣军,以及奴隶市场里能够参战的人,只要是能打仗的都要集中起来。”

  声音不高也不低,这位大祭司的冷静适时地令人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但随即又被他温和却不失严峻的话音再次笼罩在一片浓密的阴云底下。

  “我们不能指望王调兵来支援底比斯,所以只能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来抵抗敌人。这个时候,我不会强迫你们将自己的家兵和私人护卫交出来,但是……”低头,似乎是在思忖,又似乎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太累了,他安静地停了片刻,在抬眸时,一抹浅笑在阿尔尼斯的嘴角边绽开。“我们的王,与埃及五十七万名战士浴血奋战在红海畔,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我们支撑起这片风平浪静的安逸天空,我们又怎么能将脚下这座众神之城拱手让给利比亚人……”

  目光缓缓从略显拥挤的厅内扫过,逐一在那些头颅微低的大臣身上划过,他的眸子是安静的。

  少顷。

  乌纳斯站起身,朝着那张阳光里流光四溢的空王座,颔首。“臣誓与底比斯共存亡!”

  随后,厅内的身影陆陆续续站起来,衣角摩擦出一阵连绵不断的细微响动,黑压压一片连绵海潮般朝着同一个方向颔首行礼,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他们恭敬低垂的脸庞下传来。

  “臣誓与底比斯共存亡!”

  眼神轻闪,转而看向人群最前排的年轻将军,他是底比斯五万阿努比斯军的统帅。“埃普,底比斯军队的调用及部署,乌纳斯会与你一同商讨。从明天起,停止一切贸易往来,底比斯的城门全部关闭。”

  “是。”埃普应声,身子朝下又弯了弯。

  阿尔尼斯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身,从僧侣手中接过大祭司的黄金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精美的手杖,紧接着目光又落到乌纳斯的身上。“乌纳斯,城内平民的安置工作要做好,不能敌人未到,自己先乱起来。打开城内所有神庙,供人们向神祈祷平安,泛滥期从下游来底比斯的人群都送往神庙。如果神庙安置不下的就派往竞技场、城内广场这些地域开阔的地方集中安顿。”

  “是。”

  安静而美丽的眼睛再次看着手里的黄金杖,从手杖顶端雕刻精致的金鹰,一路沿着那些密密麻麻刻满华丽铭文的杖身扫过,淡淡的目光移向窗外的天空。

  天空里浮着一些暗色的云彩。

  仿佛一阵风吹过,阿尔尼斯身后的发丝轻轻扬起几缕,但窗口无风。

  侧目,看着垂头坐在桌边的夏月白,打从知道利比亚开始进攻边境起,她几乎没有在开口,却不知那张近乎褪去血色的脸早就出卖了她的脆弱。

  一直以为她会害怕的不知所措,没想到除了在来议事厅的路上她忍不住偷偷掉了几滴泪,又怕被人发现而仓促地抹掉了泪痕,一路上夏月白都安静沉默地紧随在众人急促地步伐后面。

  安静固执地非要随他来议事厅,同样安静沉默地坐在众人的视线里。

  有些心疼这个孩子的坚强。

  一个十九年来都活在普通平凡的世界,过着普通平凡日子的人,一朝的风云变幻,就将她简单的人生彻底颠覆……

  阴谋,战争,王权,身份……未来,这些几乎能将所有美好脆弱的东西吞噬殆尽的黑暗,现在已经一寸一寸将夏月白单薄的身躯渗透,继而笼罩。而她的挣扎,在这场避之不及的战争面前,又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 ★★★ ★★★

  巴比伦从港口西侧的进攻并未停止,图萨西塔派塞布隆带领左翼一支军队去支援克蒙特,索性一个沙漏时后,传来了巴比伦人顶不住撤退的消息。

  只是,这消息带来的轻松还未持续太久,另一份军报就摆在了图萨西塔的面前……与木尔代城相隔最近的突勒城,迎来了赫梯大军发动的猛烈攻击。

  这一次,赫梯人没用什么难破的复杂阵式,完全是强攻猛打,少量骑兵在前方开道突进,数量可观的步兵阵紧随其后。赫梯放弃了攻城时最常用的长箭扫清路障的打法,全凭着战马上的骑兵和步兵手里的长矛短剑一路厮杀而来。

  黑压压一片的赫梯士兵朝着突勒城一个劲地恣意猛冲,无惧于城头上埃及射出的呼啸箭雨,就算中箭倒下了,他们也能趴起来拖着箭伤继续前进。

  像一个个活动的箭靶子,在城外毫无遮挡的平坦地形上整齐地前行,眼里闪烁着恣睢狂妄的饥渴眼神,就如同他们身后天空下那片快要燃烧起来的阳光。

  第一轮箭袭过后,城楼上的射手端着手里的弓,惊骇地瞪着城外不可思议的场景,一时间居然都忘记继续攻击,只是怔怔地望着。

  那些胸前手臂都已经插满木箭的赫梯士兵,正以整齐快速的步伐继续移动。中箭倒地的人会爬起来跟上队伍,而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的人,则会被后面不断涌上的战友踩踏而过。地上那些血肉模糊的身体仍挣扎着朝城门方向趴行,直至一阵抽搐后完全静止不动。

  城楼上的埃及战士一动不动看着城外那些不知是人,还是怪物的东西由远及近的涌来,头脑里一片空白。

  “放箭!愣着干嘛,快放箭!!”猛然回过神的领将大声吼道,同时转身一把揪过副官的领子。“去放信鹰,把这里的情况禀报王。”

  年轻的副将用充满惊骇的眼睛看了看城外,眼底有丝掩藏不住的恐慌,木然地点头,脚步匆匆地回身跑下城楼。

  ★★★ ★★★ ★★★

  “把塞布隆给我找来。”图萨西塔坐在桌后,拿过羊皮纸摊开,提笔快速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地说道。

  片刻后,塞布隆由侍卫引领着走进木尔代城的临时行宫。

  “法老。”礼貌的躬身行礼,却没有跪下。

  将手边突勒城的报告交给一旁的侍卫,示意拿给这位赫梯将军,她朝椅背一靠,单手托着额头,手臂缠着的绑带下透着一抹还未干透的暗红。“塞布隆,赫梯士兵就算重伤,只要不死就能站起来继续战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老是说赫梯战士伤得很重,仍能继续战斗?”微微一怔,接过军报快速看了一遍,抬头望着桌后这位年轻女王依旧安静淡然的眼睛,隐隐地,那里有道尖锐的暗光一闪即逝。

  “他们似乎没有痛觉,也体会不到死亡带来的恐惧,为什么?”她问的直截了当,就如同她眼底那道一目了然的质疑,就算经过了最残酷训练的勇猛战士,也不可能做到他们那个样子……那样子不像人,更像一具具被掏空灵魂后只会移动的躯壳。

  “这个……不是他们没有痛觉,而是服用了药物。”

  轻挑眉梢,抵在额角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太阳穴的位置,那里跳动着沉闷地紧绷节奏,目光暗了暗。“什么药能让已经伤成那样的人,还能站着不倒?”

  “这是赫梯特有一种草药,名叫‘不死草’。当人受伤或生病剧痛难忍时,巫医会给病人服用一些这样微量的草药止痛。但是若大量服用了此药,人不仅感觉不到疼痛,还会丧失心智,变得凶暴残忍,极具攻击性。”他也曾在一次重伤时吃过这种草药,用以减缓治疗期间的疼痛,效果相当显著,几乎感觉不到太多痛苦,即使那个时候医官正用刀片刮去他身上感染的腐肉。

  “你觉得那些赫梯人都服用了‘不死草’,如果他们都服用了,为什么之前我在木尔代城外没有发现这种难以杀死的现象?”如果真是这种草药起了作用,那这场仗要比预计的艰苦许多,她的士兵怎么能和不知道疼痛的赫梯怪物相提并论,这不是公平与否的问题,根本就是无从下手。

  难以杀死的对手,这会从精神上最先击垮人心和意志。

  “法老,虽然这种药能提高士兵的战斗能力,同时也是一种□□。过量服用后,此药会在身体里激发了人的潜能,同样也会过度消耗人的体能。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一个月后服药之人也会吐血衰竭而死。所以这种药从未被在战场上使用过,我想卡普尔并没给所有士兵服用‘不死草’,很可能只给其中一部分人吃了,让他们去完成艰难的任务。”身形挺了挺,开口,浑厚的声音里浸满了愤怒。“没想到卡普尔竟然让自己的军队服用这个鬼东西……几十万赫梯战士……为了这一仗居然赔上了几十万赫梯人的性命。”

  指尖在眉梢轻轻地来回刮擦,棕色眸中浮出一抹流光,像片闪烁在眼底的阳光,很浅淡的光芒,不仔细看几乎辨别不出来。“就算卡普尔是主帅,他也不敢这样任意妄为地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这应该是你那位赫梯王的命令。”

  “蒙巴萨?”

  浅笑着扬眉,对着塞布隆满是诧异的脸。

  “他疯了吗?六十万人是赫梯全国三分之二的兵力,就算只给十万人服用‘不死草’,加上战场上战死的人,这六十万人能活着回去的不会超过二十万人。”

  “他没疯,他只是太需要这次胜利了。”

  “……”

  “塞布隆,把你了解的怎么对付他们的方法都说出来,赫梯人来这一招,我们也得尽快想出最有利的应对方法。”

  “一刀毙命的法子只有一个……砍掉脑袋,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

  偏过脸,沉默地视线缠上窗前那片明媚柔和的光线,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图萨西塔目不转睛地望了片刻,几缕发丝从肩头悄然滑落下来,在胸前那片精美的黄金饰品前荡出一片眩目的色彩,轻快妖娆的气息,由那些自顾自在微风里摇曳地漆黑长发抖散于室内莫名有些凝滞的空气里。

  然后,她蓦然起身。

  搭在肩头的发丝随着动作散开,宛若流动的暗夜,翻卷,起伏。视线从窗前的明媚里抽离,她笑了。

  双手撑在桌面,身体微微朝前斜着探出一些,那双带笑的眼睛即使失去了阳光的照耀,依旧亮得让人刹时觉得头晕目眩。

  “这方法,我喜欢。”

  ☆、第 七十三 章

  “轰!”一枚巨大的火球燃烧着直冲云宵,吐着灼热的烈焰在半空划出一道金色轨迹,在空中熊熊怒放着金红色的花火,然后冲着木尔代城的方向呼啸而来。

  随后,临近傍晚的天空下,划过十多道金色的流星,几乎是同一时间从离城很远的地方飞向天空,在画出无数道优美饱满的抛物线后,急速坠落在木尔代城的四面八方。

  爆裂的巨大声音伴随着地面不断的震动而来,像滚雷直接劈开了大地,震得城内城外一阵凌乱惊慌。

  赫梯人再次向木尔代城发动了进攻,离上一次只有两天时间,这样快速而迅猛的袭击,无非是不想给城内的埃及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快,猛,狠,这一向是赫梯人作战的方式。

  这样的战斗方式能让对手不仅是在战术上无暇调整应对,更能在精神和体力上将其压倒性地击垮。

  军队没有重新部署的机会,士兵没有充分休息的时间,就等于失去了出战的能力,这无疑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更别提,赫梯人用上了威力凶猛的“雷火”来摧毁城市的防卫。这种远程的投射工具是赫梯人引以为傲的大力杀伤性武器,它在减少自己兵力耗损的同时,却能有效地给敌方造成各种伤害。

  城楼上的防御,城外的军队,就连那道厚达十几米的城墙都难逃“雷火”充满破坏力地骤雨般的疯狂袭击。

  燃烧的油桶,经过飞跃的过程,在抵达城头的时候准确无误的爆裂开来……碎裂的火焰,漆黑的燃油,以一种萦绕追逐的姿态缠绕燃烧着,宛如一场绚丽多姿的烟花缤纷落下,极致妖娆,极致绚丽。

  隆隆一声巨响,在城楼左侧伴着一团滚烫的烈火倏地蹿起,随即迅速波及离爆炸点最近的弓箭手,黑色的烟翻滚如浪,瞬间吞噬着火光中埃及士兵不断挣扎的身影,又以一种嚣张凶猛的温度将那些试图冲过去救援的士兵隔离在外。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在黑烟包裹的火焰里撕心裂肺地哀叫挣扎着倒下,蜷伏成一团,最后随火海里那块断裂坍塌的城墙一同灰飞湮灭。

  在接连不断地强烈震荡下,结实的城墙四散飞扬的石块从浓烟中卷带着血浆和沙土喷射出来……厚实的墙体至坚硬的地面,在“雷火”那声色动人的绝唱下,迸裂出大量正在扩张的细缝,像张网,线状游走的网。

  平民四处躲避逃命地惊叫,将官们奔走指挥士兵不要乱的低吼,被浓烟烈火笼罩出扭曲光影的城楼上下,这是一场无法平息的混乱。

  当又一道火光在眼前绽开的时候,图萨西塔跨上马,伸手扯掉肩上的斗篷往身后一扔。抬头,面无表情的脸,深棕色的眸子,折射着天空里火焰倏忽明灭的光,眼底眼外两团相似的火光,流动起一波凌厉冰冷的色泽,像团深海里燃烧的冥火。

  无视周遭的琐碎杂乱,无视身后那些官员的紧张不安,她扬鞭一抽,裹着马蹄踏出的尘烟朝着已经拉开的城门冲了出去。

  身后,潮水般响彻的蹄声,几乎盖过了头顶上方那一团团俯冲而下的透明火球扯开地凄厉尖啸。

  ★★★ ★★★ ★★★

  阿娜希迦走进来的时候,阿尔尼斯正与几名身份仅次于他的年长祭司在说话,他们的交谈声很低,宛若窃窃私语,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回荡出一种莫测诡秘的感觉。

  面对门口坐在阿尔尼斯身旁的老祭司无意间发现了阿娜希迦,对于这位敌国公主在这样特殊的时期,仍能在底比斯王宫里如若无人般的自由行动,他们并没有多问,因为毋须开口,他们这些从小就侍奉神明的虔诚教徒,已经从这年轻女人的身上察觉出了一种奇特且不可名状的感觉……那张美丽而娇艳的异国脸孔下,隐隐地,弥漫着一股古老悠远的高贵气息。

  那种高贵,不是来自于她的血统身份,而是由她举手投足间那道漫不经心的气息透了出来……让他们不由自住的敬畏和恐惧。

  阿尔尼斯一抬眼,那张双眉紧锁的脸庞一时间闪过一丝让周围人读不懂的情绪,有些少见的烦躁在他眉头舒展的瞬间从他眼底疾掠而过,继而他微笑着起身。“公主。”

  “殿下现在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缓步走来的窈窕身影带着妖娆夺目的笑容,扫视着那几个老祭司,淡然的眸子充满了不容抗拒的视线。

  那几人同时站了起来,朝阿尔尼斯行了个礼,沉默地依序向外走去,经过阿娜希迦身旁时,他们礼貌却很拘谨的向她微一颔首,没有多作停留,脚步急促地消失在缓缓合上的门外。

  “我在说一遍,解开我身上的封印。”

  “公主,请坐。”伸手一展,并未接应她的话。

  “阿尔尼斯,你拦不住利比亚人,就像我们都知道,图萨西塔必须会战死在红海一样,为什么你还这样执迷不悟?”话一出口,她满意地看见这位波澜不惊的大祭司猛地一怔,随即整张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只留他眼中一道略显锐利的目光灼灼地从眼底射出。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阿娜希迦相信自己已经足够死上几回了。

  “我想你应该每天都会看一遍她的命相,是不是从来没有改变过?”不给他一丝思忖的机会,阿娜希迦咄咄逼人地开口,声音却还是那般温柔如风,就如她脸上那抹微笑,妩媚。

  沉默地看着她,亦如这美丽的死神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片刻。

  “如果说你想送月白离开,就算没有阿努比斯真身的力量,你也能做到,不是吗?”收起了眼底翻涌的冰冷寒潮,目光转淡,犹如他嘴里滑出的声音,又回归了平日那种淡然不惊的调子。

  笑笑,叹息,有丝怅然无奈的意味。“没错,我不需要解除封印依旧能送月白回她的世界,但是我没办法控制她到达那个世界的落点,想要精准的将她送至某个时间点,我现在的力量做不到,只有神可以。”

  “你能利用血甲虫的倒影,就创造一座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把她带到这里,为什么不能再把月白送回她离开的那个时间?”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在这个世界。阿尔尼斯,你还不懂吗?就像钓鱼一样,那条鱼线掌握在我的手里,所以我能将她准确无误地从另一个世界带到我的世界。由哪个点来,由哪个点去……可是她的那个世界里并没有引领她回去的力量,一旦我从这里送她回去,就像把鱼线割断投入奔腾的河流,谁知道她最终会落到哪里。”

  “就算我明白这个道理,你心里应该也明白,王绝对不会同意让你送月白离开。”

  漂亮的指尖在桌面漫无目地的游移,而她暗红的眸子随着指尖一同游动在桌面,唇角在目光中缓缓扬起,微笑。“真的吗,你确定图萨西塔动身前没有告诉过你,在危机的时刻让我送月白离开?”

  阿尔尼斯温和的眼,微微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只是这样一点异样,已经足以证明一切。

  志得意满地笑起,阿娜希迦向后一靠,用一双闪耀着明媚的眸子斜睨着桌旁的人,再次叹息。“我在问你一个问题。”

  “请。”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联合刚才那几个老家伙微不足道的能力,一旦你动用身体里神赐予你的守护力,你们又能抵御利比亚人多久?到了那时,你又能剩多少力气,在你所谓的‘危机时刻’到来之际解开我的封印?”

  良久的沉默,久得阿娜希迦都快失去耐心了,他才微笑着轻轻开口。“这是两个问题。”

  “阿尔尼斯,你有心情开玩笑,我并不意外;我意外的是,你竟然不了解自己到底有多少能力,你以为自己有足够的防御力能够抵挡利比亚的进攻,这种盲目的自信和那个狂妄自大的女人真是如出一辙。”

  “我并不自大,王也没有狂妄,我们都清楚的了解自己的能力。阿娜希迦,我只是没有办法相信你,假如我解开了你的封印,你若是立刻送月白回她的世界,我根本拦不住你。”

  “没错,你的确拦不住我,所以你只能选择相信我。”

  “相信……”似乎听见了有趣的话,他挑了一下眉。

  “我和你们一样,不到最后那一步,绝对不想失去她。”

  点头。“这句话,我信。”

  直起身,低头扫了他一眼,带着逐渐冷下来的声音开口时,阿娜希迦已经迈开步子。“阿尔尼斯,做你应该做的事,别让后悔吞噬了我们所有人。”

  半晌,阿尔尼斯静静望着已经走远的她,那袭在廊外流淌进来的阳光里修长窈窕的背影,那背影很美丽,亦有些孤单。

  ★★★ ★★★ ★★★

  佩妮看着一个沙漏时前端上桌,到现在仍然原封未动的饭菜,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露台。

  石柱边偎依着一个侧影,由纤细单薄变成了眼下这般的消瘦孱弱,只是几天时间而已。

  抑制不住地,佩妮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拿起小碟子选了几样清爽可口的点心,又将一个水果拼盘一并放入托盘,端着金色莲花形的托盘,朝露台上的夏月白走去。

  “小姐,吃点吧。”

  摇头,眼睛注视着远方。“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随便吃一点,要不然身体会受不了。”有些急,端着托盘绕到她的另一侧,盯着夏月白凝望着远方的眼睛,阳光在她漆黑的眼底折射出一片触不到尽头的空洞。

  人在这里,可心却被带走了,留在底比斯的不过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罢了。

  早知道思念一个人是这样苦涩的滋味,早知道惦记一个人到了这种疯狂的程度,早知道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就在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早知如今的痛苦,当时就会不顾一切的跟着她走,才不管那个女人是否同意,只要能待在她的身边,就算要自己耍赖撒野都可以……只要能在一起。

  她怎么样了,是不是为了打仗的事情没日没夜的烦恼忙碌?

  她上战场了吗?

  她受伤了吗?

  她伤得重吗?

  她有没有得到最好的治疗?

  想看她抬眸一笑间的淡然神情,想听她在耳畔软言低语的声音,想抱着她清瘦却能带来依靠的身体,想感受她萦绕不散的淡淡体温……这些曾经触手可及的东西,现在都像梦,遥不可及的梦。

  低下头,灼热的阳光刺得眼睛很痛,冷冷地痛,模糊了视线,亦将呼吸模糊。

  合上眼,不争气地泪从眼角顺着低垂的脸庞滑下,落在雪白色的栏杆,静静地撞得粉碎,就如她不堪重负的心,被那些想念毫不留情地狠狠碾碎……

  ★★★ ★★★ ★★★

  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以来替图萨西塔处理的第几道伤,经验丰富的老医官动作小心而快速地将她后背的伤口抹上止血药粉,用浸过草汁的亚麻布盖上,再用干净的绑带固定缠好。

  一名肌肤黝黑的侍女跪在榻旁,极其轻柔地替图萨西塔擦去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将她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侧的几缕发丝撩到脑后,与这侍女温柔的指尖相同的是她温柔多情的眼神,带着抹浓浓的担忧在这女王透着疲倦却无损俊美的脸庞悄悄游走。

  卸了铠甲,双目微合,图萨西塔静静侧卧在榻上,一只手扣着杯沿搭在腿上。修长的手指握着纯金的酒杯,半杯浓郁的佳酿,那色泽就像她手上干涸的血迹,暗红,妖娆。

  由着身后的医官和周围的侍女为自己敷药处理伤口,沉默地感受着那些灵巧的指尖在伤口周围忙碌着,抹开药粉时有一点刺痛,但几乎感觉不出来,相对于她带回的那一身深浅纵横的伤,这点小小的痛疼已经被麻痹的神经自动忽略了。

  周围的空气里浸着某种提心吊胆的仓惶味道,混合着呼吸间苦腥的草药味和隐约的血气,在这安静得有些沉闷的空间弥漫开来。

  身后的医官正做着收尾的工作,厚厚的帷幔外传来了侍女轻柔的通报声。

  眼帘未开,图萨西塔点了点头。

  静立在侧的侍女将黑色帷幔掀开一道缝隙,朝外面的人悄声说了句话,又将手中的厚帘子合上拢紧,直至将一个房间隔成两个里外不见的空间。

  “王,您的伤势如何?”声音很熟悉,刚开口便知道是霍克提莫斯。

  “没有大碍了,撤回城里的军队损伤怎么样?”仰头将酒慢慢倒进喉咙,一双安静的棕色眼眸轻轻掀开一道缝隙,如她那安静地没有太多情绪的声音。

  抬起头看着眼前厚重的帘子,从帘后渗出多种草药混合出来的刺鼻气味,掺杂着悉悉嗦嗦的许多细微动静,不由得让霍克提莫斯担心起这位法老王的伤势,并非如她自己所言的那般简单。

  图萨西塔率领军队奔袭了赫梯人设置“雷火”的地区,激战并未持续太长时间,说不上来赫梯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似乎只是为了引诱图萨西塔出城迎战。

  又一轮厮杀突围,就如塞布隆所说,直接砍断赫梯士兵的脑袋,果然能有效地杀死了这些服用药物后变成怪物的人。

  然而,这种杀敌的方法也是相当的耗费体力和时间。

  所以当霍克提莫斯由西港返回后,马不停蹄地调转军队前去支援图萨西塔时,她的军队俨然与敌人已经绞战缠斗的血肉横飞。

  回城时,霍克提莫斯没跟上来,只在战场上透过纷乱晃动的人影瞥见图萨西塔伤得不轻,那副金色铠甲几乎被血染成了赤金色,像一滩融化在血液里的金水,不是耀眼,而是刺眼。“还未来得及细算,重伤约七、八百人,其余轻伤,医官们已经在给重伤员治疗,僧侣提供了不少药物,但城里的药材数量对于伤者而言实在有限。”

  帷幔后长久一片寂静。

  站在霍克提莫斯身后的几名将军,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颔首,说道:“王,赫梯在木尔代城的东港又加强了兵力,我们现在的人手不足,而突勒城又因被敌人牵制而无法调来增援,东港那里恐怕……只能放弃了。”

  “王,臣也觉得东港难以保住,与其继续浪费兵力在那里,不如让军队撤离。”又一个人上前附言。

  “王,下令撤军吧,现在让军队撤退,我们还能保住最少十五、六万人,在晚了”

  “哗!”两道帷幔,宛若被闪电撕裂地黑浪,翻卷着一股子戾气向两侧被狠狠地扯开,露出中间巍然驻立在台阶上的人。

  几人一惊,错愕地望向披着白色斗篷静静凝视着他们的年轻女王。

  由心底荡起一片森冷感,她的眼神……那里静得像片被时间凝固的夜色,隐约间,还有一点异样的色彩,说不清楚的感觉,就好像有只野兽躲在那双棕色眼眸的深处,压低嗓子正朝着他们怒吼咆哮。

  “今天是东港,明天就是西港。那后天呢,是这座城吗?是不是在过十天半个月,我连底比斯都要送给他们?”不冷不热的表情,不轻不重的声音,她面无表情的质问令在场几人直直惊出一身冷汗。

  将官们猛然一惊,怔了片刻,立即跪倒一片。

  死一样的寂静在气氛僵滞的房间缓慢膨胀,浓重的压抑正沿着图萨西塔伫立在帷幔旁的静止身影无声无息地在整个宫殿里蔓延,又顺着官员跪倒的身体渐渐渗进那些人僵滞的呼吸。

  敛眼,冰锐的目光逐个扫过匍匐在地的将官,放低了声音,感觉到背后有片温热的湿,随着她冰冷的背脊缓慢爬行地流下,刚才敷上药物的伤口因她猛然腾身而起的动作又裂开了,眉头浅浅一皱。

  “东港的设防不能有丝毫松懈,领兵的将军战死了,就在派一个将军去指挥;前面的士兵战死了,就让后面的顶上去;整个军队阵亡了,就让另一支军队去接手。总之,不能把红海港的任何一座港口丢掉,谁在来和我说撤退的话,以逃兵弃役罪处置。”

  “是。”

  “下去吧,霍克提莫斯留下。”

  直到那几个将官拖着沉重的脚步颓然地迈出大厅,图萨西塔眯了眯眼,退了两步,缓缓坐回榻边。

  看见她背后发丝掩映下的白袍印出一片刺眼的鲜红,老医官惊出一身冷汗。“王!”

  起手制止他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沉声。“下去。”

  “还是让臣在给您换一次止血药。”

  “去外面等着。”一成不变的声音,一成不变的冷漠。

  老医官悄悄移动一下身子,手跟着垂落,搭上药箱的盖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多出一种踌躇又为难的神情。“王,这、这伤……”

  抬眼望向他,轻道:“出去。”

  “……是。”喉头紧了紧,嘴里似乎还有话,但图萨西塔不动声色的坚毅,令他打消了继续与这位固执的女王争执的念头,带着一脸的无奈行礼,随着侍女由侧边小门退出房间。

  默不作声地望着那老医官略显佝偻的背影在侍女们窈窕身影的簇拥下消失在门口处,图萨西塔松开眉头,伸手拿过桌上的杯子,这个动作牵扯着后背又是一阵火灼般的痛,眼神突兀一暗。

  “将这里的情况传信告诉阿尔尼斯,让他不要替我们担心。利比亚既然破境而入三角洲,半个多月必然会达底比斯,他需要做好底比斯的全面防守。若是迎战,切记不能恋战,以守为攻。”咽了一口酒,用腥辣的液体浇灭身体里那片疯狂乱窜着舔食四肢百骸的火,瞅向一直沉默等待的霍克提莫斯。“另外……我受伤的事情,不要告诉他。”

  “是,臣明白。”抬头看了看她,他又将目光垂下,图萨西塔伤的不轻,气息有些混乱,动作也因为伤口带着迟钝。“王,还是让医官来给您看一看比较好。”

  “没事,都是些皮外伤,不用和那个老头子一样大惊小怪。”嘴角轻挑,再仰头一杯酒灌进泛着苦涩的喉咙。

  “请王息怒,刚才那几位将军也是着急才说了那样的话,他们的军队都在东港,眼见自己的属下苦战无果,一时焦急才想到了放弃东港。”

  安静的眸子在听到他的话后,瞅了他片刻,继而淡淡一笑。“塞布隆还在城内吗?”

  “在,进宫时看见他正往城边军营去了。”

  “让他去东港,他比我们都了解赫梯军队的战法,如果他也无能为力,调集五万阿努比斯军去支援。那座港口不能失,明白吗?”眸色由深至浅一道闪烁,犀利。

  颔首,轻声答道:“臣明白,有了这个开头,不仅仅是失去一座港口那么简单,更会失去军心民心,在想顽守固防就更难了。”

  “去吧。”挥了挥手,闭目养神。

  “是。”霍克提莫斯行礼,退出了房间。

  当房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忽尔,她觉得倦了。

  这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快要背不动那些强制按压在心底的想念,这些日子的血光厮杀,只能短暂地令她忘却与那女孩分别后,自己尤显突兀的惶惶茫然……笑,轻轻叹息。

  一国之主,怎么能茫然?

  没有资格去茫然,就像没有资格低头退缩,只能迎上。

  命运,真的不能改写吗?

  生与死,聚与散,只能被那些所谓的神操纵在手里,而自己却只能看着一切发生而无力挽回……

  眼帘轻轻一掀,她看着那枚用安静地姿态紧紧圈在食指上的戒指,满手分不出是血是污的痕迹,它却仍能在这样的污渍里干净得不染纤尘,熠熠透亮。

  轻轻摸上,让它在指上来来回回转着圈,寂静地转动。

  在那深邃的眸底,有片凌乱的碎金正在某种制约下竭力地挣扎反抗着,像道被囚禁的暴戾洪浪,无声嘶吼,无声翻卷。

  ★★★ ★★★ ★★★

  阿娜希迦倚在窗边,手臂搭在微微发烫的窗框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框,她望着天空里那片努力想要绽放最后一丝嚣张的夕阳,目不转睛,认真专注。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个脚步声。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没等那脚步声停下,她便拨弄着脸旁被风吹起的发丝,慢悠悠地转过身。

  离那笑容妖冶的女子还有几步距离时,阿尔尼斯停了下来,静静地一笑,不输眼前妖魅女子的笑容。

  “今早收到了红海的战报,那里的情况不太妙,联军进攻的势头要比我们想像的更猛烈,埃及军队虽然给赫巴联军带来了重创,但我军同样也是伤亡惨重。”他不愠不火的开口,不疾不徐的语气尽然听不出一丝焦急或担忧,只有淡得几乎可以用漠不关心来形容的平静话音。

  挑眉,阿娜希迦似乎对于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太意外。

  来自铁血帝国的六十万大军,仅凭这个数字,就足见赫梯王从来没做过输的打算,在加上一个对图萨西塔恨之入骨的巴比伦王子。两国联手,埃及胜算本来就不大,现在又来个趁火打劫的利比亚……三个国家的军队,两个方向的袭击,却是相同的目的……瓜分这座被众神宠爱的沙漠大国,将那些骄傲的埃及神从尼罗河畔巍峨的神庙中赶出去,换一些新的神和新的信仰。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送月白离开,你能做到吗?”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你了。”

  “再回答一次。”

  静静看了他一眼。“我不会随意送她离开。”

  认真的目光越过她的肩,望向她身后那片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空,浅青至深蓝的天地之间夹着一道温热的霞光,干净的颜色,干净的寂寞。“阿娜希迦,你要想好了,一旦我解开封印,你这位赫梯公主就会从这个世上香消殒灭。从此,世间在无阿娜希迦这个人。”

  “花了一千年的时间去思考,我想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一朵妩媚的笑,在她的唇角绽开。

  一阵沉默。

  “好。”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半晌,阿尔尼斯抬起头,一脸安静的笑。“既然如此,那就请亡灵的引领者,我们的阿努比斯神回到这片土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出去散散心,解放一下大脑,提前祝亲们周末快乐,ua!

  ☆、第 七十四 章

  只有阿尔尼斯和夏月白,两人并排走在幽深寂静的走廊,四周一片安静,竟然不见一个侍卫或者来来往往的侍女仆役,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疑虑丛生,夏月白继续朝周围一番探寻,除了从廊外流淌进来的潜着一缕似香非香的氤氲热风,几乎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我们要去见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步履稳健,阿尔尼斯侧目对她淡淡一笑。

  “阿尔尼斯,你怎么学起乌纳斯那套神神叨叨的东西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是因为这里空无一人的安静,还有身旁男子那话音和笑容里永远不会消退的温和淡然。

  说不上来的感觉,夏月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以及太过寂静的四周。

  微笑着扬了扬眉毛,他看上去很高兴。“我们这位大宰相现在忙的脚不沾地,他已经没时间去玩那些小把戏,那就让我来抽空玩一次吧。”

  “行,你喜欢玩,到时候我就假装惊讶,陪你玩一回。”

  侧目一瞥,眼神闪烁。

  转过一道弯,连着走廊的尽头出现一座宫殿。

  “这是阿娜希迦住的地方,我们要见的人在这里?”这里夏月白以前来的挺多,因为这座宫殿的后花园有几处很独特的设计。然而,自从阿娜希迦来到底比斯住进这里以后,夏月白就来的很少了。

  点头,脚步未停。“是,在里面。”

  “是不是塞布隆从红海带消息回来了?”

  “不是,你别乱猜了,来,进来吧。”

  皱眉,沉默地跟上他的步伐,迈入宫殿内厅的一刹那,一股幽幽的香气迎面扑来,这是阿娜希迦从赫梯带来的香料,因为那位赫梯公主不喜欢埃及香的味道,她说那些香熏浓郁得让人丧失了清醒。

  的确,这缕赫梯香的味道,清淡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没有在外殿停留,很快就从华丽的厅堂穿过,同外面一样,这里也是空荡荡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踩着光滑的能反射出物体倒影的大理石地面,两人的脚步声在这座安静的房间荡漾开来,回响出一种空旷又孤独的深邃。

  没等夏月白琢磨出为什么他们要来阿娜希迦的寝宫,来这里又是见谁这些问题,走在身旁的身影忽尔停住了。

  差一点因为走神而继续闷头走下去,收回多跨出的一步,夏月白转过脸,盯着阿尼斯尔的侧脸,他则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

  循着他沉默又带着些专注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座独立于内殿以外的房间,门外的阳光充足明媚,衬得门内的光线很昏暗,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依稀,靠近门边的地方有片不太清晰的轮廓,一些隐匿的线条模模糊糊地起伏在黑暗中。

  似乎是个男子的身形,很高,也很矫健,静静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离他脚尖不到几公分的地方,就是一片灼眼的阳光。

  看了看身旁的阿尔尼斯,他亦带着温和的笑朝自己看来。

  “你带我来,就是见他?”不确定地问,心里有种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就在门内那道人影静立不动的时候。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用着那双同身体一起笼罩在黑暗中的眼睛。

  被人用目光压迫着的感觉,很强烈,无法忽视。

  “对。”

  “他是……谁?”

  拍拍夏月白的肩,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有些发僵,阿尔尼斯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微笑,手掌顺势很轻地推了她一下。“去吧,自己去看看,别怕,他不会伤害你。”

  咬着唇,看了看他,他仍是一脸温柔淡然的神情。于是,迈步。

  与此同时,门内的人也跟着移动脚步,迎着夏月白面对面走来,缓缓踏着阳光步入灿烂夺目的光线里。

  伴随他逐渐暴露在光线底下的身影,安静的阳光从他头顶水泻般滑落至肩膀的皮肤上,静静折射出一澜凝固着碎金的黑色光芒……

  而夏月白脸上的表情同她的呼吸,亦在见到阳光将那身影完全包裹的瞬间,整个硬生生僵滞了。

  蓦地,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在一瞬间被头顶热烈的阳光凝固成了一具冰雕。

  耳边传来阿尔尼斯低低的话音,以及衣料微微动作时摩擦着地面的声音。“神。”

  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身上,夏月白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影,如果,那称得上是个人的话。

  周身漆黑如墨的肤色,而那头颅居然是一颗……狼头,不是幻觉,而是货真价实的狼的头颅,包括他的双脚,从脚踝到脚跟都像人,从前脚掌开始却保留着狼爪的尖锐。

  但这副身体真真切切却是人的外形,身形修长,轮廓优美,肌理分明。

  夏月白知道这张面孔主人的名字,他叫

  阿努比斯。

  眼前的情况,诡异到她无法找到任何一个贴切的词去形容此刻内心翻搅地感受……害怕,震惊,骇然,迷惑……纷纷乱乱的情绪,一股脑从被心脏膨胀跳动撞击得几乎快要炸开的胸腔溢出来,夏月白唯一能做的只是靠着惯性去呼吸。然后,在脑中一波又一波的震荡中,持续着她不能动又不能说的窒息状态。

  “阿尔尼斯,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开口,是个年轻男人的嗓音,清澈,略微带着些低沉。

  由地上站起,阿尔尼斯朝着阳光下那张阿努比斯的脸投去深深一瞥,随即颔首,转身轻轻离去。

  直到灵敏的耳朵里传来阿尔尼斯的脚步消失在宫外走廊的尽头,阿努比斯才低下头,眼前这张五官精致的脸庞上有层显然易见的苍白,他眯了眯眼。“吓得说不出话了,我记得你可是灵牙利齿的很。”

  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一位活生生站在面前的神,就如同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来应对这位埃及神戏谑且轻浮的话语。所以,直直地看着他,夏月白继续沉默以对。

  似乎,对于夏月白沉默望来的眼神满不在乎,他双手环胸,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迎向她依旧混乱的目光。

  良久后,阿努比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阳光还是那么刺眼,炽热的温度在四周没有丝毫的收敛,宛若这小姑娘剔透干净的眼睛,灼灼地,看得他快要在这样沉默的眼神里难以继续保持着从容淡然。

  她看见他头顶那对尖立的耳朵很轻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动作。在一只属于动物的脸上,你无法依靠表情猜测他的情绪。然而,动物的身体也会出现某些特有的行迹,让你可以利用这些细微的变化,揣测出那张没有表情的狼脸后面,藏着怎样波动的内心。

  “阿娜希迦呢?”

  脑袋一歪,随即嘴角朝上咧了一下,露出一排森森白牙。“不先关心一下我,这么一个鲜活的神站在你的面前,你就不好奇。”

  恍然若梦,胡狼的脸露出人的表情,明知这不是幻觉,仍然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在做梦。“我现在的心情还来不及好奇,你把阿娜希迦怎么了?”

  “月白,”踏前一步,他以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闪耀着绿色光芒的眼睛像两块美丽的孔雀石,莹莹铄铄。“阿娜希迦是我,而我非她。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她……死了?”胃里一阵压抑不住的痉挛,很疼,好想吐……

  “如果你想这么理解。”

  无法忽视夏月白因为悲伤而咬紧嘴唇强撑出来的坚强,那一瞬间褪去血色的唇上,硬生生被她咬出细细的红痕。

  抬手,捏着她的两腮,指尖稍稍用力迫使她蓦地张口,牙齿离开那片已经露出血丝的唇,绿色的眸不自禁地盯着那层冰冷的唇色,眼神闪了闪。“月白,阿娜希迦是我的一部分,她将永远活在我的生命里,不要伤心。”

  “阿娜阿努比斯神,我可以离开了吗?”头朝后一仰,轻易摆脱了他不轻不重的钳制,她狠狠吸了几下鼻子。

  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手,指尖萦绕的温度很浅,甚至有丝冰凉,但他舍不得让这温度从指尖散开。“把那个神字去掉,还有……为什么着急走?月白,你在发抖,害怕我吗?”

  “不完全是害怕,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一位神相处,你是高高在上的神衹,我只是渺小的人,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

  绿色的眸,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划过一缕失落,如果神也懂得黯然和失落的话。那么他敢说,没有哪个神比他更知道失去是个什么滋味……曾经,他也是骄傲的,做为一个完美的神。

  而现在,在他取回了自己的真身和神权后,他却无法在变回曾经的那个目空一切的阿努比斯,身体是完整的,力量是完美的,他却再也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亡灵引领者,他再也不知道要如何去称量人心的善恶……

  当神的心知道了痛的感觉,那他还能拿什么去抵挡欢乐的诱惑和悲伤的折磨。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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