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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远不止

 灯在敲门声中重新亮起。
 大约只是受天气影响,电压不稳的一瞬罢工。
 於星夜起身去开门。
 她没有开门只拉一条缝的习惯。
 要开就干脆直接大敞开,就这么把着门,就这么跟走廊里的湿潮身影,迎头对上。
 金棕色的额发顶着水露,像玫瑰庄园清晨的篱笆。
 园子里却没有玫瑰。
 最为庄严肃穆的,竟然是两片幽绿的叶,震颤着的昂扬之姿,仿佛雨水无法摧折,更不配滋养。
 因为对于真正坚韧的名贵植种来说,雨就只是雨而已。
 强健筋骨抻开那一身正直制服,是紧贴在皮肉上的,又一层革囊。
 昏沉难辨的色调被水沾湿,只有在皮带箍过的地方,才能看出藏蓝与墨黑的色差。
 可是被箍紧的位置,皮革与织料都因为线条的起伏而失色。
 鼓动进眼里的,只能剩下或流畅、或尖锐的鲜活轮廓罢了。
 於星夜甚至连意外的反应都顾不上,连一句“你怎么来了”都问不出口。
 好几天不见的人此刻与自己视线相对,又或者不止是对上。
 瑞德像是穿过风雨,凭空出现在她门前。
 可他眼底翻涌的雷暴显然比外头天幕里的更甚。
 明明好好地躲在屋子里,一丝风雨都不曾沾染。
 於星夜却觉得,被倾盆大雨浇透的那个人,该是遭受视线倾注的自己才对。
 在郁蒸的水汽里,他自觉回答出她本该问出口,却不知为何还没有问的话。
 “我我看你家的灯灭了,以为是断电了。”
 雨声隆隆,雷声轰轰,她耳边却只剩下他断续的话音,和断续间,粗重的呼吸。
 於星夜眨眨眼,现在客厅的灯好好地亮着,在她背后亮着,她能从他眼里看到她身后的灯影。
 她看到他整个人都是暗的,只眼里映着灯,说下雨了,怕她家再停电。
 於星夜站在门口,没有要请人进来的意思,没什么表情地提醒他:
 “我的电网账户你不是帮我设置好了,这后来没再断过电。”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冷静的,明明他的呼吸已经像淬着火,快要将她点燃。
 火星引渡间,她听见他又问:
 “那灯泡呢?也没坏过吗?”
 “没有,正经商品,哪那么容易坏。”
 其实是有的。
 只不过,坏的只是走廊中间的一颗,并不影响什么,她也没有换修的打算。
 可於星夜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认识瑞德的那天夜里。
 那时春风正好,连夜晚,都是晴朗的。
 她举着手机的电筒,在他帮她换灯泡时得意偷笑。
 一颗心忽然就酸软难当,原来他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守护着她的光亮。
 有水珠从瑞德胸前的皮带顺着交叉的斜向滑落,於星夜别开酸涩的眼,呵着气问:
 “虽然灯没坏,也没停电,但是——”
 “你要进来擦一擦吗?还是”
 瑞德没让她把“还是”之后的另一个选项完整提供,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给出回答。
 “好。”
 像个优等生,在读题干时就已经知道了正确答案,所以根本不需要把每个选项都确认一遍,就迅速给出结论。
 於星夜意识到自己出了多么没有悬念的一道题,暗自咬住舌侧,转身去给他拿毛巾。
 从浴室的柜子里抽出一条新的,拿出来却发现,人还站在玄关,甚至连门都没有关上。
 这跟在门外有什么区别吗?
 她几乎就想叫他不想进来的话,就擦完赶紧滚蛋。
 沉默地拎着毛巾走去门边,往人手里一塞,就听见他说: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是指,在我来打扰你之前。”
 於星夜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点变化。
 她像是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眼书桌,眼头侧转到一半又堪堪停住,轻缓地回答:
 “在写thankyounote,给你的。”
 一道雷闪过,像是给了谁灵感,和将灵感书写成句的勇气。
 “既然是给我的,那你要感谢我什么,不如直接当面说给我听?”
 “不是这,老师要求的作业呀,每个guestspeaker来都要写的呀,一张就是五分呢。”
 瑞德顺着她没完成的动作,视线挪去屋里的书桌,的确有张卡片。
 偏胖的长方形,米白色,从一分为二的折线处翘起,看不清楚内容。
 像是想起来什么,高大却潮湿的身影忽然有了向后撤的意思。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等我,我去拿。”
 於星夜一脸麻木地看着他扔下这么句话,就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去。
 连带着她刚拿出来给他的毛巾一起。
 眼前一片空寂,楼外雨声如注。
 等人再回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更湿了。
 ——包括她为了让他擦水,才拿出来的那条新毛巾。
 纯白的毛巾浸了雨水,依旧是白色,只是色调变得更冷了些。
 从白毛巾底下抽出来的那册卡片,却只有指腹捏住的那一角水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於星夜接过来,也是米白色,双折的卡纸,封面上还裁着镂空的印花,华丽繁复的花样因为纸的材质而变得清新。
 是一份请柬。
 指尖扣着卡纸一角掀开,怔怔地看着上头的纤细流畅的印刷体,於星夜再没了动作。
 她就这么垂着头,瑞德看不见她的表情,竟莫名开始紧张。
 当时伯特拿出这份请柬交给他,催他快些回去把人带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那时瑞德大约也被伯特轻松愉快的语气所迷惑,忘了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万一,她不愿意呢?要怎么办?
 他不知道。
 脸色一沉,孤注一掷般,那句话再次脱口而出。
 像压在箱底的最后一份宝,那是捉襟见肘的他仅剩的一样体面的玩意儿。
 忐忑地揣进典当行,想要换出点什么来,却又无法确认价值几何。
 柜台后的小老板娘拥有唯一定价权。
 如果她不感兴趣了,那么这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他说:“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像怀揣着一场,隐秘的绮梦。
 又像穷苦的书生,忐忑地交出窘迫的答卷。
 山上那一次出警,那时瑞德也才刚从湾区那团阴潮漩涡逃离不久。
 父母去世,哥哥被送走,他也曾有过堪称孤苦的一段日子。
 那时他还不是谁的“老大”。
 那原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无人在意雨季来临前的沉闷低压,直到早该回到家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他们家的两个孩子,从小就都不娇气,都是自己上学放学,不需要人接送。
 平常莱特丽夫妇两人,谁需要晚归,也都会打电话回家说一声。
 那天父母都有按时结束工作,瑞德也按时放学回到家,晚餐已经备上桌,唯独不见伯特。
 直到天黑时分,家里的电话响起,却是来自压低了声音的绑匪。
 一开始是父亲接的电话,他立刻变了脸色。
 抄起风衣外套出门前,他交待惊魂不定的夫人在家等着,等到十点,如果他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就报警。
 瑞德那时看了一眼客厅的座钟,刚过八点。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安的问题却没法向发抖的母亲问出口,只能陪着她坐在沙发上,等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然而还没能等到十点,窗外炸起惊雷,紧接着,风雨瓢泼而下,窗玻璃上的雨点一颗颗砸进了母亲本就惊惶的心里。
 她不顾瑞德的阻拦,抓起伞冲进了车库。
 瑞德被一个人留在了他们新搬进去不久的,湾区的大房子里。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没能拦住母亲,他无法获知父母与哥哥现在情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口座钟的指针挪向罗马数字十的时候,拿起电话。
 他在那栋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新房子里,坐着等了一整夜。
 等到天际泛白,等到风歇雨停,等到,有警察来敲他们家的门。
 在警察叔叔和阿姨们平淡而简短的叙述中,十四岁的瑞德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的家,以一种不受控的方式破裂了,在一夜之间。
 瑞德就是在那时认识的罗伯茨女士。
 温和的中年女人,有着胖胖的身躯,和蔼的面孔,和令人安心的平稳语调,提前告诉他,“孩子,记住,这不是你的错。”
 瑞德一开始并不理解。
 他能感受到来自这位自称是父母老友的女士的妥帖善意。
 所以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
 可是——怎么会是他的错呢?——他当时,莫名其妙地想。
 直到四面八方都冒出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指责与议论。
 他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沉默的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快要听不见,自己心里当初那个坚定的声音了。
 他真的没有错吗?
 他真的没有更多,“本可以做却没有做”的事吗?
 在他的家庭成员全都深陷险境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留在父母为他们一家购置的,全新的大房子里,坐在那张据说是中世纪贵族样式的古董沙发上,听着风声、雨声、雷暴声。
 再后来,在罗伯茨女士的建议下,伯特要被叔叔送去多伦多。
 伯特被送走之前,瑞德去见了他一面。
 已经不是在医院了,医院的病房不会长得像电影里看到的监牢。
 瑞德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父母的死状,绑匪的身份,案件的细节,全都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可以接触得到的信息。
 他只知道,哥哥伯特在认出他的一瞬间,从那张缠满了绑带的白床上暴起,因为连日无法正常进食而迅速消瘦的干瘪四肢连窄窄的布条都无法抵抗,狰狞着青筋摔落回床上。
 铁质床栏被伯特干瘦的身躯磕撞出喑哑的吱呀声,像什么东西撕裂在空气中。
 又像一把破锣嗓子,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最恶毒的诅咒。
 罗伯茨女士站在瑞德身后,抚摸他柔顺的金棕色短发,再一次向他低语:
 “这不是你的错,孩子,是歹徒该死,害了你们一家。”
 “但是你要记得,你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瑞德依旧没有应答,仿佛沉默已经成为了寄生在他躯壳里的惯性。
 那之后,也没有人再来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的世界里逐渐长满了水草一般的议论和评价,那些作势要避开他的低语,那些刺在他脊背上的眼神。
 伯特走了,他的四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水草,一路疯长,遮天蔽日。
 那时的瑞德不会有机会懂,一切都是他的叔叔汉斯在操控。
 成年后的瑞德可以看清局势了,可以反应过来当时是有人在刻意散播这样的言论,打压他的意志。
 可是水草缠得太久太密,麻木的四肢已经划不动水,他就这样不上不下地,飘在幽谧的湖水里。
 沉不到底,却也游不到岸边。
 只有他自己,不断地提醒自己,不是他的错,报警没有错。
 遇见匪徒的威胁,本来就应该报警。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离开了彼时已经在湾区站稳了脚跟的莱特丽家族,回到了这座他和哥哥伯特出生的城市。
 又像是为了说服谁,他去上了警校,他去做了警察。
 说来可鄙,他不为伸张正义,不为打击罪恶,只不过为了表现出他的问心无愧。
 可是又还能向谁去证明呢?
 ——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人在看着他了。
 做出的每一个新的选择,救下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好像都在他的手上失去了意义。
 深夜出动来救的人,却是个不惜命的酒后飙车的。
 从一堆价格高昂的废铁里把人拉出来的时候,瑞德甚至连一点儿同情也挤不出来。
 手上,身上,都沾满了从那个酒鬼破裂的动脉血管里奔涌而出的,新鲜的血液。
 瑞德低头看一眼,只觉得腥。
 把人扔上救护车,他从混乱喧杂的人群中转身,就见到一个小女孩,一个人离得远远地,蹲在地上。
 细白的指尖,轻轻挠动黑猫的头颅。
 像在绸滑黑缎里漫不经心地搅弄着的,一弯银月。
 浓重的腥味融在空气里,被清冽的冷风吹开,飘散弥漫至更远的距离范围。
 许是大量红细胞破裂的味道也钻进了她的呼吸里,女孩儿不经意地投来一瞥。
 背后是警灯照不亮的幽深海面,前方是在寒风中飘坠的山石落叶,那一眼里,没有同情,没有关切,甚至没有好奇。
 什么都没有。
 瑞德当时只简单地以为,那样匆忙慌乱的一眼,竟叫他也从此惦记上了撸猫的滋味。
 那时他只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好像有种什么特别的力量。
 不屑于融入群体,不在意周围的世界。
 虽然只是轻轻地抚着猫背,却散发出能量巨大的引力。
 远远地一瞥,瑞德仿佛被点醒,又仿佛,被对方无意识地,隔空投了支持票。
 亮银弯钩在他心口凿出一方窗台,皎洁光芒就这么挂上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血肉角落。
 他如同人们记住第一个在月亮上行走的人那样,记住了她。
 他以为那惊鸿一瞥带给他的影响,只是让自己后来鬼使神差地收养了一只黑猫而已。
 现在想来,却其实不止。
 远不止。
 那大大方方的空洞眼神,像探针,刺穿了那一晚隔在他们之间的惶惶人群。
 又像利刃,劈斩开将他手脚都捆至麻木的密郁水草。
 瑞德不知道那时的於星夜实际上也正在谴责自己的冷漠,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惊醒了一样,反而从她的漠不关心里汲取到化朽的力量。
 瑞德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有必要打破沉默,因为他终于久违地,听见了从心脏里搏动着钻出来的声音。
 然而他的心声,不该成为箍在她耳边的咒。
 瑞德没有再解释,没有再为自己辩驳。
 他只问她:
 “大哥说,现在他要重新办婚礼了,希望能邀请到你,跟我一起去。”
 “当然,我也希望你去。”
 “只是不知道,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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