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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骑士与人鱼

 “…你之前在奥多郡做的事我大概了解了,不错。但你要记住,身为理查德家族的一员,骑士长这样的头衔不过好听罢了,说到底还是教廷手下的一只狗。”公爵坐在雕花的高背椅上,取下烟斗磕了磕,面色严肃,“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拦,只是不管你做什么,理查德这个姓都会跟着你。”
 克劳德站在长桌的另一侧,没说话,目光落在对方戒指上的狮子纹饰。男人已经不再年轻了,手背上的皮肤即使精心保养,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松弛。
 “婚约取消了也好,威利家的那个小公主,”公爵轻蔑地眯起眼睛,“不过是个弃子,以后她会为自己的愚蠢和冲动付出代价。”
 “…是。”克劳德脸上没有什么变化,淡淡答道。
 “后面几天有什么安排?”
 “护送货物而已,不是什么值得您费心的事情。”
 长桌另一侧的男人点点头,不再说话,挥手示意克劳德下去。
 年轻的骑士从书房退出来,一路上经过的仆从都停下来向他行礼,他脚步匆匆地穿越走廊,在楼梯拐角被人伸手拦住。
 “这不是我那年轻有为的弟弟么,”银色长发的青年笑着说,“怎么见了你的兄长连个招呼也不打?”
 克劳德顿了一下,向他点了点头就绕到另一侧想要离开。
 “这就是你的礼貌?”青年冷笑一声,把银色的手杖横在他面前,“那些礼仪课程果然改变不了你低劣的血统。听说那位小姐逃婚了?呵,我原本还觉得一个瞎子跟你倒般配,现在看来她可比我预想的有眼光多了。”
 克劳德握紧了剑柄又松开,脸上带了几分嘲讽,“伊利亚特,如果你能把挑衅我的精力用在更合适的地方,无法想象公爵大人将会是何等的骄傲。”
 “还有你口中所说的低劣血统,”他与青年擦肩而过的时候报复式地低语,“不知道还需要提醒多少遍你尊贵的头脑才能记得住,我这低等的身体里面一半的血液,也在你的身体里流动呢,我亲爱的哥哥。”
 克劳德三岁那年才知道自己是理查德公爵的私生子。
 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是他坠楼身亡的母亲。
 那时他和这片大陆上大部分年幼的孩童一样,奔跑在热闹的街头巷尾,无忧无虑地用木剑和偶人互相击打着,幻想自己是击败兽族的英雄。对他来说,公爵这两个字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私生子也不是需要感到羞愧的字眼。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美丽的母亲脸上总带着他看不懂的哀愁。
 就像他不懂为什么他和母亲时常要搬家,为什么那一夜士兵突然闯入家中,面色阴鸷的贵族男人站在狭小的客厅中,冷冷打量被拖出来按在地上的他,就像看一件货物。
 他们割了他的手指挤出鲜血,随即口中念念有词,手掌间发出银光,冲男人点点头确认道:“就是这个孩子。”
 母亲挣扎着上前来试图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却被男人随手一抬的光束打开,撞碎了窗户翻下楼去。
 他睁大眼睛,疯狂地踢打着,被捂住的嘴发出唔唔的嘶吼,一记重击落在后脖上,他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好了体面又繁复的衣饰,男人告知了他的新身份,男孩愤恨地扯掉领口的装饰,像小兽一样对峙着,“我要回家,我要我妈妈。”
 对方并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关上了门。
 房间内空空如也,没有床,没有桌子,没有窗户。三餐自有仆人送来,只是他们从不讲话,也不看他,只管放下食物和收拾垃圾,面对男孩的踢打也不还手。就像他不存在一样。
 白天还勉强有些许光线,从黄昏开始就是完全的黑暗了。男孩躺在门边,看着最后一点光线消失,有人打开门板上的小窗,问:“你是谁?”
 “…我要回家。”
 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人来问这个问题,除此之外似乎没人在意房间里的男孩是死是活。一开始是每天,后来是三天,再后来是一周,再往后男孩已经没有计数的欲望了,他只是在窗口被打开的时候执拗又麻木地重复着,“我要回家。”
 在长久的,窒息一般的孤独和黑暗里,年幼的男孩一遍遍回忆着母亲的样子,回忆他居住过的小巷,阳台上和母亲一起栽种过的艳丽花朵。
 那花叫什么名字?他靠在硬邦邦的墙壁上,眼神发直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当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说过好几遍的,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真的有那样一株花吗?他忍不住问自己,会不会是他太过想念幻想出来的?
 那么他的母亲呢,难道也是幻想出来的?如果是真实存在过的话,为什么他想不起来她的模样?
 他双手发抖,抱紧双膝,绿色的眼睛里是癫狂和恐惧,门外的人拉开了小窗,问:“你是谁?”
 男孩抱紧了自己,没有回话,一下又一下轻轻撞击着身后的墙壁。他突然陷入了迷惑,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他怎么会忘掉自己的名字啊,无数个夜晚母亲抚摸着他的额头念出的名字,他还记得额头和发间温热的触感,可为什么其他的都变得模糊了呢。
 第一天来时被穿上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袖口的长度也缩到了小臂中间的地方,他扯着自己的长到过肩的头发,咬紧嘴唇,抽搐着哭了出来。
 在又一次的询问时,男孩依旧沉默着,门外的人不耐烦地合上小窗,在关上的那一瞬间听见屋里人微弱又嘶哑的声音,他拉开窗口,“你说什么?”
 “…克劳德,”似乎因为太久没开过口了,里面人的声音断断续续,腔调怪异,他扭过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我说...我的名字是克劳德·理查德。”
 克劳德在洗浴收拾之后被带到了公爵面前,男人从公文中抬起眼看了他一下,问:“想清楚了?”
 他盯着脚下柔软的地毯,声音和男人一样平静,“是的,父亲。”
 “明天和你的哥哥,伊利亚特一起上课,”对方摘下眼镜,并不打算多解释的样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握紧了拳头,指尖发白,“没有了。”
 男人似乎有些诧异,顿了一下笔,眯起眼睛多看了他片刻才点点头,“很好,出去吧。”
 男人并不在意克劳德,他介意的是公爵之子流落在外。男人只是动动手指,把男孩扔在诺大的公爵府邸,任他自己面对有着华贵装潢的森森利齿。
 从暗室出来后的克劳德并没有对今后的生活抱有什么美好的幻想。他未曾上过学,身体也因为长期的禁锢而弱不经风,周围也没有对他显露过一丝关怀的人让他依靠,他有的不过是因为弱小而在痛苦和孤寂中孕育出的稚嫩盔甲。
 次日去见那个所谓的同父哥哥,面容精致的银发男孩带着充满鄙弃的笑容命人将克劳德按倒在地,他踩上克劳德的头,歪头问道:“谁允许你称呼我兄长?”
 “咳咳...”克劳德努力侧过头看着男孩和公爵一样的银白头发和蓝色眼睛,咧开嘴,“那个被你称呼为父亲的人。”
 对方显然被激怒了,脚下用力,克劳德的脸颊火辣辣地摩擦过地毯,很痛,但他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男孩扯起了他的头发,强迫他扬起头来,咬牙切齿,“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身上低贱的味道简直令我反胃,连理查德这个姓氏也掩盖不了...”
 “你瞪我做什么,”伊利亚特凑近他的脸,眯起眼睛,“就是这双眼睛么?和你那低贱的母亲一样?”
 克劳德一下僵硬了身体,定定回视男孩脸上的讥讽,抿紧嘴沉默着。
 他在还不懂得贵族所代表的意思时,就先切身体验了特权在不同等级间划开的巨大沟壑。
 即使被冠上了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姓氏,身体中一半的血统带给他的也是无尽的羞辱和冷眼。克劳德就像公爵府中的一条野狗,所谓的父亲对他不闻不问,半个兄长不放过任何一个践踏他的时机,其他贵族子弟在正牌公爵之子的授意下也大多将他当作发泄取乐的对象。
 克劳德一次次捂着伤处从泥地上爬起来,他慢慢放弃了反抗和愤怒,收起了脸上的不甘和恨意,似乎他的存在就是罪恶,而他的姓氏就是审判。
 又一次被欺打之后躲在花园背后的小树林里时,克劳德看见了那个驯兽世家的女孩。
 他见过她,也听说过她。
 驯兽世家备受宠爱的独女,天赋秉异却双目失明。克劳德在庆典上见过女孩的父亲——大陆上的另一位公爵——不顾礼仪地将穿着华丽衣裙的女儿举在头顶,逗她咯咯笑的场景,也听周围人或唏嘘或嘲讽地谈论过这位年轻小姐命运的幸与不幸。
 他曾经在无聊时这样想过,如果她生在另一位公爵家中,会不会因为双目失明而遭人鄙弃,也像他一样备受折磨?不过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毕竟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放在这样毫无意义的纠结与假设上。
 克劳德冷眼看着女孩摇着轮椅在四周转了几圈,又摇摇晃晃地支起手杖下来,在草丛间摸索,他出声打断她:“你做什么?”
 “谁?”女孩吓了一跳的样子,面色茫然地解释,“莉莉亚的猫不见了,大家说让我来帮忙找一找...”
 “一个瞎子能帮什么忙,他们耍你玩你也看不出来?”他嗤笑了一声,见女孩愣愣的样子,又加上一句,“噢...差点忘记了,你是个瞎子,当然看不出来。”
 坐在草地上的女孩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没说话。
 这静默莫名地让克劳德感到烦躁,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打算离开,经过女孩身边时被她扯住了衣角。
 “我们没有见过面,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她仰起脸,表情认真,“你这样瞧不起瞎子是不对的。其实我能看到很多东西喔,比如...你眼睛的颜色,你信不信?”
 “蓝色?黑色?棕色?”克劳德没接话,女孩自顾自地握上他的手,继续问,“绿色?...绿色?是这个没错吧,我听到你心跳的声音啦!”
 他抽出手,皱眉看着突然开心起来的女孩,“...这算什么,死人才没有心跳。”
 “那你的眼睛就是像树叶一样的颜色喽?”女孩被甩开手也不生气,反而弯起眼睛,很得意的样子,她伸手摘下一片叶子举到克劳德的方向,“会让人想到森林吧,一定很好看。”
 克劳德不想看她脸上的笑容,只是盯着女孩手上的那片叶子,他抬起手又放下,硬邦邦地开口:“他们说你是威利家的耻辱,注定无法接替你父亲的位置,如果你父母明智的话,一定会把你作为筹码为家族换取更长远的利益。”
 “所以呢?”女孩等他说完,很平静地追问。
 所以你凭什么这么开心。
 你应该像惊惶的兔子,在他人的欺辱取笑面前瑟瑟发抖,或者像支暗室中萎靡的花朵,愤怒又哀伤地等待自己凋落。
 他喉咙紧绷,握紧拳头压抑胸腔里的情绪,不让自己说出充满恶意的攻击。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虽然现在不知道将来的路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不觉得害怕,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家族利益被抛下,因为那是我的父母啊。”女孩的表情温和又认真,“而且假设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愿意的呀。不是被舍弃,是想要为家里做些什么,毕竟我也很爱我的父母。”
 “爱?那又是什么?”他冷笑,“这种恶心又虚伪的东西,也只有你这样的瞎子会相信。”
 “不需要眼睛也能知道的,你会感觉到啊...它就像,嗯,”她试着解释却一时词穷,歪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压低声音勾勾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女孩摸索着抚上他的额头,踮起脚尖把柔软的唇贴了上去,轻声说:“就是这样啊。”
 一触即分。
 像是被风带起的花瓣在指尖稍作停留,还没等看清颜色就打着转混在气流中不见踪影。
 克劳德本想推开她的,女孩已经笑眯眯地松开手退回原位,他看着她黑色瞳仁被林间缝隙漏下的一掌阳光映得金黄,突然心中慌张说不出话。
 女孩被寻来的侍从带走了,克劳德从地上捡起一片黄叶,翻来翻去地在太阳下细细观察。
 根本不是一样的颜色。他把叶子收进口袋,心想。